目送商隊遠去后,我抬頭看向福陽縣的城門牌匾。
略帶泥土的芳草氣息,這里才是我的家。
走過街道時,我越發覺得心虛。
明明沒人認出男兒裝扮的我,可我總覺得有無數雙眼睛在我身后議論我。
他們在嘲笑我的自不量力。
嘲笑我身為泥腿子,還妄想跟著宋玉珩去京城當主母。
嘲笑我倒貼四載人和錢,到頭來還是被人像抹布一樣拋棄。
空中響起轟隆隆的雷雨聲,行人匆匆作鳥獸散。
有水滴落在我臉上,又咸又澀。
天色漸暗,我渾身濕透,走到采青嫂家敲窗戶,拿回了我院子里的鑰匙。
采青嫂將我拉進屋,用干手帕細細擦干我的頭發。
她什麼都沒問,只笑道,「今日你大哥獵了一只野兔,明兒嫂子給你做麻辣兔頭。」
我謝過采青嫂,抽出包袱里的一百兩塞到她懷里。
「豆官和敏官都到了上學堂的年齡,讓他們好好讀書,可別像我一般,字都認不全,徒惹人笑話。」
我故作輕松的語氣,不知怎麼觸動了采青嫂的心緒。
采青嫂抱住我,哇的一聲大哭起來。
我替采青嫂擦去眼淚,「嫂子,哭什麼,如今我有了一輩子也花不完的錢,便是替你養兩個孩子,都不在話下。」
采青嫂哭得更兇。
「好端端的姑娘家,這麼糟蹋,天殺的狗東西,我要把他拉去喂野豬。」
我勸慰采青嫂許久,絕口不提在京城發生的事。
捫心自問,對宋太君那一瞬間反擊,我究竟是氣上心頭還是早有準備?
所有人都在告訴我,宋玉珩不是良人。
他既無法帶給我富貴的生活,也不能分擔我的苦難。
是我被迷了眼,想要學官老爺們附庸風雅。
要去認字,要去拯救一個窮困潦倒的書生。
江雪翎的到來,不過是讓我徹底確認,宋玉珩就是這樣一個人。
俊逸面孔下的虛華和懶惰,從沒有隨著他被流放而改換。
宋太君的直言快語,不過是壓死我最后一絲希望的稻草。
索性,我回頭是岸。
福陽縣里還有我的小院,院子里有磨坊。
我還可以走街串巷,朝飲白露,西眠蒼霞。
07
我將小院由里到外收拾了一番,
一點關于宋玉珩的行跡都沒留下。
休整一日后,我便重挑起扁擔。
王婆子醒得早,坐在大榕樹下看著來往的行人。
瞧見我,語氣幸災樂禍,「容芝啊,你咋一個人回來了呢,在京城迷了路,把人丟啦?」
我沒理她,挑著扁擔徑直走過。
王婆子在身后朝我大喊,「我家虎兒現在不賭了,你要不給我來當孫媳婦吧。」
我本不想理。
沒走兩步,又覺得虧,朝后退幾步,對著王婆子呸了一聲。
冬日來時。
學堂一位夫子找到我,說從前供豆腐的嬸子年齡大了腿腳不好。
問我愿不愿意給學堂供豆腐。
「豆漿我們也要,學堂有五十多位學生和三位夫子,按月四錢銀子,成嗎?」
我小雞啄米般點頭,答應下來。
我自己賣豆腐一個月才二錢,現在給學堂供豆腐,只要我夠勤快,這四錢銀子就是額外賺的。
日子越過越好。
兩年來,不斷有媒婆上門給我說親。
說的不是二婚就是瞎子、瘸子。
大多數還不如王婆子的孫兒王虎。
我煩不勝煩,只好告訴媒婆,我傷了身子不能生育。
這下家里總算清靜了。
又是一年除夕,我正往屋檐上掛紅燈籠,遠遠看見烏壓壓一片衙差過來。
為首的衙差走近,命令我撤下燈籠和一切紅色物件。
「皇上駕崩,二皇子即位,下令天下素縞,三個月內不準飲酒吃肉,婚喪嫁娶。」
我慌忙扯下燈籠,從柜子里拿出孝衣穿上,裝模作樣哭了兩聲。
山高皇帝遠,誰做皇帝又有什麼關系呢。
令我未曾想到的是,春暖花開日,
我再次見到了,我以為這輩子都不可能再見的人。
宋玉珩再次來到了福陽縣。
不是衣紫腰金,意氣風發。
同六年前他來時一樣,戴著枷鎖,衣著落魄。
被官差押解從街道走過。
我挑著扁擔,和其余人一起圍在街道看好戲。
對視的一瞬間,他如同枯木的眼睛迸發出前所未有的神采。
我讀懂了他的唇語。
他在叫,容娘。
我給了最末尾的官差二錢銀子,問宋玉珩犯了什麼事。
官差掂量將錢揣進袖口,悄悄告訴我,
「聽說是站隊站錯了,他跟了五皇子,可登基的卻是二皇子,你可懂了?」
我又問,「那為何不砍頭,反而發配到這里來了。」
官差上下打量我一眼,「你這姑娘年紀輕輕心倒是狠。」
「原本是要殺頭的,是皇后娘娘仁慈,求了新帝將殺頭改為流放,這不,就流放到這里來了。」
「說起皇后娘娘還真是神奇,以往傳出她與五皇子來往密切,到了最后,竟然是二皇子的人。」
「不愧是光祿大夫之女,手段和計謀也不是一般人可比的。」
聽到光祿大夫,我下意識脫口而出,「你說的是江雪翎?」
官差慌忙噓了一聲,讓我小點聲。
「敢直呼皇后娘娘名諱,你不要命了?」
待官差走后,人群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