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戚真的糊涂了。
他和徐婉貞的故事,并不需要和我解釋什麼。
我只是一個奴婢,如何敢過問帝后之間的齟齬?
「陛下說笑了。」
「阿姊!你看在我母妃的份上,應我一聲,別不要我好不好?」
他提起柔貴妃,我怔住了。
看他赤紅著眼睛,惶恐地拉著我的衣袖,生怕我再棄他而去。
我深深嘆了口氣:
「容戚,那天教你在先皇面前不辯,我不是滿肚子心機和算計。
「因為我十三歲,爹娘把我賣給人伢子,阿爹不舍地把我抱在懷里時,我知道他其實還有些錢,只是不愿留下我罷了。
「阿娘說了許多遍不是不愛我,說他們其實不愿意這麼做,還要我不要恨他們。
「你看,他們這樣說,卻又那樣做。
「他們哭得那麼傷心,仿佛是我不要他們了。
「后來我就明白了,他們把心藏起來了,沒有分給我一點,那些愛我的話都是他們說給自己聽,拿來騙自己的,讓自己良心好受。
「他們這樣的人薄情,卻要別人真心,還要別人傷了一顆心還無怨無悔。
「你只能用虛情,去騙他們假意。
「容戚,我只是比你早一點明白這個道理,可我寧愿自己永遠不懂這個道理。」
外頭雪停了很久,月亮映著雪色,將人的心照得分明。
也讓我看清他臉上,盡然是淚。
「容戚,我其實也沒那麼清高。
「知道你娶了徐婉貞,我難過了一下,但沒有難過很久。
「我很快就哄好了自己,我沒有妄想過什麼妃啊嬪啊,我沒出息,想著做個貴人,也是可以的。
「如果我的身份低賤不配為妃,旁人議論起來,我也不愿你為難。
「那我就做個膳房或者織衣局管事姑姑,我們就不用像從前那樣為吃穿發愁了。
「我想了很多,唯獨沒有想過你原來如此看輕我。」
那一日,我差一點就說服了自己,對榮華低頭,當個妃子。
畢竟從前為了幾兩碎銀,我已經不知自己和旁人求了多少情,低了多少次頭。
可聽見宮人議論陳公公打碎的那個玻璃盞,他們嘆了口氣,說這玻璃盞只是看著厚實,其實很脆,根本經不起磕碰。
真心亦是如此。
你若好生安放,她永遠不會壞。
可你不能把她摔在地上,還怨她易碎。
「出了宮我發現,攢錢好像沒有宮里那麼艱難。
「我問過了,粟州的宅子便宜, 偏一些再小一些,再加上好說話的主家,舊的木床桌椅也一并送了, 都不要百兩銀子。」
見我意已決,容戚眼底哀求:
「阿姊,你再等我些時日, 來日、來日我們可以一同隱居粟州。」
我搖搖頭, 一點點抽回他攥著的衣袖:
「這樣任性的話,請陛下不要再說了。」
對容戚, 阿姊該說的話都說盡了。
對陛下, 我躬身深深行禮:
「陛下若是念著過去奴婢伺候的情分, 賞奴婢些銀錢安家就是, 奴婢感激不盡。」
8
冬日最后的雪在前幾日都下盡了。
姜寶兒貼在墻上的九寒圖, 八十一朵梅都畫完了。
如今是連著七日的晴天,劉婆說往后日日是好日。
天暖時,姜家姐妹的課業也盡了。
我托陳敬捎句話,希望來年容戚可以免去姜家姐妹選秀, 許她們另行婚配。
姜明珠不愿入宮, 而姜寶兒的性子也實在不適合關在四方宮墻。
在一個無風無雨的春日, 我啟程去粟州。
渡口邊, 姜寶兒舍不得我, 抱著我的腿,哭得說不上話。
「寶兒那天推了劉媽,你有沒有和劉媽道歉呀。」
「……有。」
「別哭啦,粟州的玲瓏糕最有名,等馮姑姑回來,給寶兒帶好不好?」
「……那姑姑要快點回來,糕冷了就不好吃了。」
船行了, 兩岸皆是霧蒙蒙的新柳。
船上幾個行人無事打發時間,便說到了皇帝廢后的消息。
那些宮闈秘事, 船上的人們諱莫如深, 只說無情最是帝王家。
有情也好, 無情也罷, 都與我無關了。
我只想知道,粟州天氣水土如何, 冬日可冷不冷。
那粟州來的船夫無事可做, 見我搭話便起了勁。
粟州民風淳樸,又熱情好客,聽我夸贊粟州, 他喜得要唱上一段粟州小調。
我以為他要唱那貨郎唱的曲子, 說自己前世不修, 生在粟州,十三四歲, 往外一丟。
再看日頭正好, 兩岸新柳春意勃勃,我實在怕他掃興。
船夫猜出了我的心思,卻擺擺手,得意唱道:
「金滿倉銀滿倉, 粟州米倉滿當當。
「夏不熱冬不寒,一年皆是好風光。
「桂花好春景長,我鄉亦是君故鄉。」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