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深知這個孩子到來對我只有兇險,毫無裨益,打算想個法子悄悄落了胎。誰知卻被王嬤嬤看出端倪,她粗通醫理,直言若是強行落了這一胎,必然一尸兩命、母子俱亡。
我若生下這個孩子,最好的結果,就是如元元一樣,老夫人抱走孩子,給他找一個新的,體面的母親。
可是她不會再放縱我。
孩子生下來的時刻,就是我生命的盡頭。
我不想死。
我得離開永寧,擺脫侯府的掣肘。
世子公事繁忙,來得不勤,完全沒有察覺我身體的變化。
我讓王嬤嬤故意去跟他的隨從搭訕,知道了老夫人和京娘要帶著元元去松梅庵的消息。
我在那里見到了魂牽夢縈的女兒。
我的元元。
她那麼漂亮,那麼精美,被教養得那麼好,舉手投足間活脫脫是一個小號的京娘。
她沒有吃過我的一口奶,我們的血肉聯系在剪斷臍帶那一刻就已經斷絕了,她是許京娘和鄭蘭辭的女兒。
能再看她一眼,我的人生已經沒有遺憾。
哪怕當時老夫人打殺了我,我也瞑目了。
老夫人又一次放過了我。
我對這位老人,心中充滿矛盾的情緒。
一方面,恨她囿于門第之見、目無下塵,迫使我骨肉分離,一方面,又敬重她心地仁慈,不肯草菅人命。
還有京娘。她從未視我為敵,反憐我貧弱,真心看待我的女兒,離開永寧的那夜,她派人悄悄送來三千兩銀票,并一塊翡翠觀音墜子。
墜子是她娘家之物,她的親哥哥鎮守江州府,若有難事,她叫我拿著信物求上門去,必受蔭庇。
如果世間有觀音,想來應與京娘一般無二。
命運雖無情,誰又能說不曾憐惜我分毫。
我必須好好地,好好地活下去。
05
我和王嬤嬤私下商量去處。天下雖大,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又有何處是歸途。
嬤嬤道:「姑娘如果不怕冷,就去我的家鄉吧。」
嬤嬤的家在寧古塔,那里是我朝的邊關極北之地,也是流放犯人之地。雖夏日短暫,氣候寒冷,但四季分明,景色極美。雖與永寧交通不便,但邊貿發達,異國人往來甚眾,極是熱鬧。當年嬤嬤作為陪嫁侍女,跟著還是總兵家小姐的淑太嬪,一路風雪趕到永寧,進了宮。
嬤嬤擦著眼淚:「我以為這輩子沒機會回家鄉了,沒想到……感謝姑娘成全。」
因我身懷有孕,我們一路走走停停,三個多月后到達寧古塔。從永寧出發時尚是暮春,如今已是深秋。天氣清涼,天藍似洗,樹葉一片金黃橙紅,正是永寧看不到的絕美景色。
嬤嬤的親人早已散去,我們便稱作母女,去官府立了女戶,又賃了一間二進的小宅院,就此安居下來。
跟嬤嬤記憶中一樣,寧古塔雖遠離朝廷、傳訊艱難、交通閉塞,但邊境貿易如火如荼,每逢初一十五互市,許多金發藍眼的胡人便拿出牛奶、牛肉、毛皮來換我朝的布匹、糧食、瓷器等。
我和嬤嬤便在集市上賣些吃食。寧古塔盛產土豆,個大綿軟,粉質細膩,入口香甜,我們將土豆搗成泥,加入新鮮碎肉,油煎至兩面黃脆,再刷上嬤嬤秘制的醬料,香飄十里。土豆肉餅美味可口,吃起來方便又便宜,很是受歡迎,每次出攤便排起長隊,供不應求。
寧古塔境內有一大河,河水明澈見底,清甜透骨,所產魚蝦長于冷水,肉質緊致彈嫩,當地人多以紅燒、醬燜烹飪。嬤嬤將魚蝦剁成茸,佐以各色香料煮湯,搓成玲瓏肉丸。魚丸雪白,蝦丸粉紅,蔥葉碧綠,在乳白湯鍋中浮浮沉沉,格外引人垂涎。食客用一根木簽穿起三個,邊吃ẗú₎邊走,極是香美可口。
天氣漸冷,我身子沉重,便歇了生意,和嬤嬤關起門來安靜度日。
下第一場大雪的時節,我生下了第二個孩子,依然是個女兒,我給她取名叫「元雪」。
想是北地山水的浸潤,元雪生下來便健康紅潤、身體強壯,性格又爽朗,極是愛笑。我把所有的愛都傾注在她身上,連帶著元瑛那份無法付出的母愛,只愿她平安喜樂地長大。
我和元瑛,今生母女緣分如此之淺,但愿下輩子,我能生在富戶,長于良家,我的元瑛,再來托生成我的孩子吧。
生活總是要繼續的。我和嬤嬤商量下來,用世子和京娘給的銀子盤下一個店面,置辦了調料廚具,又雇了工人若干,正式開起飯館來。
寧古塔地靠極北,一年倒有半年寒冷氣候。我們便做了熱騰騰鍋子來賣,紫銅打造的鍋子傳熱快而均勻,將豬骨熬白的濃湯倒入其中,幾息便滾;將冰河產的冷水魚、當地農戶糧食喂養的皮薄肉嫩香豬、漫山散放的走地雞、野雞野兔肉統統切成晶瑩薄片,佐以酸脆的腌白菜、粉糯的土豆、凍成蜂窩狀的豆腐、嬤嬤秘制的魚蝦丸等,在湯中一涮便起,肉片粉紅潔白,古書中此菜名為「撥霞供」
。
撥霞供一推出便大受歡迎,互市一開,鄰國胡人們尤其喜歡,從早晨便在門前排起長龍,每每不到未時所有食材便已賣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