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柔聲說,「你要放寬心。孩子跟著她祖母,只有享福的命,絕不會受半點委屈。
「母親已經做主,將她記入京娘名下,從此便是侯府嫡出的大小姐了。
「給取了名字,叫元瑛,乳名叫元元。
「待一切穩妥了,我讓京娘找機會把孩子抱出來給你看。」
我淚如雨下,雙手痙攣著抓住被角。
我懷胎十月、九死一生生下來的孩子,跟我血脈相連的孩子。
就這麼輕輕松松,成了別人的骨肉。
她尚懵懂時,我還有機會偷偷看一眼。
她懂事后,侯府必不會再讓我們母女見面。
怨誰呢?怨老夫人?
她雖輕賤我,強迫我們母女分離,但看重喜愛我的女兒,給她優渥的生活和高貴的身份,讓她無憂無慮地生活,她何錯之有。
怨世子?
他救我于風塵,錦衣玉食地供養我,讓我免于「一雙玉臂千人枕」的悲慘命運。他相貌堂堂,頗有擔當,是我終身之靠,他何錯之有。
怨夫人?
她出身世家,人品貴重,性格溫柔,于我沒有半分嫉恨逼迫,好心接納我的女兒,要是怨她,我又有何面目做人。
只怨命!怨命!怨我孤苦無依淪落風塵的薄命!
我靠在世子懷里,無聲地流著淚。
「妾不怨。元元得老夫人青眼,又蒙夫人大恩記作親生女兒,是她的造化。
「難道讓她跟著妾,在這個院子里長大嗎?
「有妾這個身份的母親,她一輩子抬不起頭來,將來也說不到好親。
「妾雖痛不欲生,但并不是不識大體的婦人。只要是對元元好,妾……妾感激涕零,無以為報。」
世子的眼角也沁出淚花。
「蘇蘇,你要如何才能排解失女之痛?盡管提出來,我一定做到。
」
「那就請世子,為妾請一個師傅,繡藝也罷,廚藝也罷。長日漫漫,妾想學些技藝打發時日,緩一緩思女之痛。」
世子辦事很利落,幾日后,丫鬟引著一個衣著簡樸干凈的婆子進了內室。
一番交談,我知這婆子姓王,乃是淑太嬪小廚房的掌事嬤嬤,擅點心和各色粥飯。前些日子淑太嬪賓天,遣散了一批宮人,便被世子尋了來。王嬤嬤無親無故,毫無牽掛地住進了靖安胡同。
在王嬤嬤的悉心教導下,我的廚藝長進不少。昔日在燕紛飛,我熟習琴棋書畫,一筆梅花小篆寫得極好。出來后方知,這些風雅技藝于女子而言,只能在深閨自娛自樂,謀生是萬萬不能的。
夜深人靜之際,每每想起元元,心痛難忍、輾轉難眠,我便熬些清心滋補的湯水,派人送到世子辦公事的所在;又制些素點,布施給城外香火鼎盛的松梅庵。我在庵堂里點了一盞無名的長明燈,為我的元元祈福。
03
寒來暑往,一轉眼三年過去了。
三年來,侯府權當沒我這個人,不聞不問。我雖不得見元元一面,但許京娘常遣人送來些孩子的小物件,有一支毛筆,乃是元元周歲胎發所制,我格外珍惜,常常睹物思人,以慰思念之情,心里更是對許京娘充滿感激。
那一日,我揀了嫩荷葉,濾出汁子,和糯米粉、牛乳、紅豆、紅糖,做了滿滿兩大盒翡翠荷香豆糕,由王嬤嬤陪著,到松梅庵布施。
剛邁過山門,便和一個奶娃娃撞成一團。
那女娃肌膚白嫩,精致漂亮,穿大紅色繡百蝶的絲緞衣裙,脖子上掛著金燦燦的長命鎖。
我望著她熟悉的眉眼,心中一緊,竟喘不上氣來。
「元元,莫亂跑,仔細摔了。」
隨著溫柔的女聲,許京娘出現在視線里。
她驚愕地看著我。元元已經撲到她懷里哭起來。
「娘,這女人撞我,好痛!」
「元元,不得無禮!」
許京娘肅著臉斥責道,又略感歉疚地看過來。
我深深伏下身去。
「妾身見過世子夫人。」
許京娘趕過來扶起我,又轉頭對元元說:
「元元,這位姨姨姓劉,是娘的友人,你過來給姨姨問個安。」
元元雖驕縱,但被教養得很好,聽話便晃晃悠悠走過來,一本正經地朝我福了一福,奶聲奶氣地說:
「姨姨安好。」
我的眼眶發熱,手心卻冰涼一片,慚愧、怨恨、思念、欣慰……無數種復雜強烈的滋味潮水般涌上心頭,幾乎將我沖倒。
世上最殘忍的便是母女相見不相親。
我的女兒近在咫尺,我卻不能抱抱她香香軟軟的小身體。
我忍著淚,從荷包里拈出一小塊花生酥糖,隔著帕子遞到元元手里。
「乖孩子,姨姨請你吃糖。但是只能吃一小塊,否則牙齒要痛了。」
元元回頭看向許京娘,待得到許可后方才行禮接過糖果,一嘗之下,眼睛驟亮,綻放出花一樣甜甜的笑容。
「娘!娘!姨姨的酥糖好吃,香甜!」
許京娘點她的小鼻子。
「饞丫頭。」
我再也忍耐不住,眼淚奪眶而出。
突聽見一個威嚴的老婦聲音響起。
「京娘,你帶著元元和外人糾纏什麼?進屋去。」
我心中大震。這聲音我雖從未聽聞,但此刻響起,卻如鼠遇貓、蛇逢鷹,直覺告訴我,危險來了!
一頭華發、不怒自威的老夫人被丫鬟扶著從影壁后轉過來。
京娘擔憂地看了我一眼,牽著元元,匆匆到后面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