循聲望去,又見公主舉著那團粗布,朝我揮手。
她身旁站著的,是她的未婚夫婿。
謝行濯也看到了我,目光一相觸,他便不動聲色地把頭別向另一邊,視若無睹。
我忙上前,向公主道謝。
「你繡的字真好,這樣式我都不曾見過。」
「對了,這翠鶯樓是什麼地方?」
公主親切地將襜衣交給我,滿布油漬的布匹和她點綴著珍珠的紗裙擺在一起,很是刺眼。
我緊緊咬著牙,瞧她一臉單純的模樣,不敢開口。
就聽謝行濯耐心解釋道:
「粗鄙之地,公主還是不要問最好,以免臟了耳朵。」
說完,二人邁步而去,我留在原地目送。
經過城門前的布告欄時,謝行濯沉默地撕下一張紙,揉在掌心。
我知道他撕了什麼。
那是我花一個月的工錢,請人代筆畫的尋人告示。
張貼那日,我從城東走到城西,從天亮走到天黑。
邊貼邊祈愿卓郎能平安無事。
而此刻,我凝望著他手中的碎紙。
亦是在凝望自己的心。
也罷,撕了才好。
反正卓郎在我心中,已經死了。
5
我沒有多余的功夫垂淚感傷。
趁馬婆子還沒注意,我馬不停蹄地趕回小院,收拾了包袱便往外走去。
事已至此,我只能靠自己逃跑。
可馬婆子的幫手也不是省油的燈。
那些斜倚在各個街角百無聊賴的壯漢,能從一個眼神或腳步判斷人是否動了落跑的心思。
堪堪出城不過二里,就有人追上了我。
我情急之下鉆入密林,躲進一座隱蔽的破廟里。
直到天黑,四周許久都不聞腳步聲,才敢挪動身子。
然而剛從佛龕下鉆出來,身后就傳來一聲哨響:
「小娘子,終于舍得出來了?」
一轉頭,一個彪形大漢蹲坐在佛像前,沖著我獰笑。
月光映在他駭人的刀疤臉上,只一眼,便讓我毛骨悚然。
我顧不上啞得發澀的喉嚨,下意識地放聲尖叫,大呼救命。
可回應我的,只有林間鳥兒的驚翅聲。
刀疤臉將我壓在地上,狠狠地掐住我的脖子。
我越是掙扎,落在我臉上的巴掌就越重。
混亂之中,我摸到包袱中的匕首。
在暈厥之前,對著刀疤臉的腿,猛力刺了下去!
隨著手心一股熱流淌過,禁錮我的力度也逐漸松懈。
我毫不猶豫起身逃跑,可刀疤臉也緊隨不舍。
他腳步踉蹌,速度卻不慢。
臺階上一個撲身飛來,又抓住了我的腳踝。
我趴在地上,回身抄起匕首,哆嗦不止,正要閉眼刺向他的脖頸時。
一道光影飛來,長劍破空,直入刀疤臉的心口。
還沒反應過來是怎麼回事,脖頸忽而一涼,一把利劍架在我的肩膀上。
「你是何人?速速放下兇器。」
來人說著官話,一聽便是京中口音。
黑暗中,有人劃了幾只火折子。
我這才看清,自己已經被一群帶刀侍衛包圍。
幽夜風動,人墻中讓出一道口子。
有一人玉冠鶴氅,徐步而來。
他的臉隱匿在晦暗的火光中,影影綽綽。
明明看不清他的眼神,可我總覺得,那睥睨的眸光正死死鎖著我。
不多時,他的下屬上前稟奏:
「殿下,仔細搜查過了,此人沒有其他兇器,只有身上的一塊玉佩比較蹊蹺。」
被呈上的是謝行濯遺落的玉佩。
這是他離開那日,我在褥子底下發現的。
那時我小心用帕子將它包好,裹在里衣夾層內。
不料收拾得匆忙,竟一齊帶了出來。
「哦?居然是謝家的家徽。」
披著鶴氅的男子輕笑一聲,俯下身,用指尖勾起我的下巴。
他眼中情緒紛雜,叫人捉摸不透。
「把人帶回去好生養著,或許……以后會有用處。」
那時的我不識四爪蟒袍。
因而也不認得眼前的男子是行事乖戾的當朝太子,蕭決。
他與謝家,素來不對付。
6
已近年關,京中盛宴不斷。
殷平侯世子卻舊傷復發,閉門不出。
謝行濯也不知自己是怎麼了。
從蕪州布施回京后,他每日都會夢見與芮娘分別那日,她聲淚俱下地向自己哭訴的場景。
那哭聲仿佛細密的針腳,在他心上時不時戳幾下,帶來一陣一陣的抽痛。
還有再遇時,她看向自己的眼神。
疏離而鄙薄,讓他在夢里都不敢抬頭。
謝行濯知道芮娘對他的好。
被寧王的人暗算那日,他真的覺得自己要死了。
擔心被人認出身份,他喬裝成普通人的模樣。
然而還沒等來自己的人,就先被扔進傷病棚里等死。
是芮娘突然出現,在生死關頭拉了他一把。
可謝行濯自恃待她也不差。
身體好時會幫她劈柴、糊紙窗。
會耐著性子,聽她在背后說伙房師傅的小話。
偶爾見她心情實在不佳,還能放下身段,說幾句好聽的安慰話。
他堂堂侯府世子,哪為別人做過這些?
她一介村婦,也該知足了。
甚至走的時候,他還給她留下紋有謝家家徽的玉佩。
罕見的墨青色,這世上只有他謝行濯一人有。
他已經吩咐下去,若有人當了這塊玉佩,要立刻上報。
他若知芮娘用自己的玉佩換了黃金,找別人贖了身,心里也會好受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