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來想去,逛花樓的男人沒幾個是好東西。
還是得像姚兒一樣,自己去撿一個回來才行。
于是封城的前一晚,我提著燈到城門口的傷兵棚子里,看看還有沒有喘氣的。
顫動的火光在一張張痛苦的面容上掠過,我挑得很仔細。
太干瘦的不行,說明家中無糧。
鸝婆開的價,他定然付不起。
傷太重的不行,隨時可能一命嗚呼。
以我那點微薄的積蓄,也買不起治他的傷藥。
唇薄的也不行,薄情。
樓里曾有姑娘把全身家當交給一個薄唇的男子,要他為自己贖身,結果那人直接帶著錢跑了。姑娘的紅絲绦被乞兒撿回來,找她換了兩個銅板。
姚兒還說,長得太俊的,也不……
也不是不行。
棱角分明的輪廓一閃而過,我折身退了幾步,駐足在一個半垂眼簾的男子面前。
他蓬頭垢面,半張臉藏在散發后。
如鴉般的睫羽翕動,眉眼間透出的貴氣,是身上的粗衣麻布也掩飾不住的。
只那一瞬,我便看呆了。
男子也注意到我。
他原是目光如晦,后斂眉啟唇,氣若游絲:
「姑娘……」
我像失了魂般蹲下身,剛湊近,就被他猛地揪住衣袖往前帶。
「姑娘,救我……」
因這一句話,我就把卓郎扛回了家。
3
十余日過去了,槐樹枝上仍不見我的綠絲绦。
下了伙房回到小院,馬婆子正倚著籬笆東張西望。
「喲,今兒個還沒信吶?」
「我看他是不會回來了,你趁早死了這條心,乖乖聽鸝娘的話,等著掛牌子享福才是!」
馬婆子被鸝婆派來看管小院里的姑娘。
平日里就愛在我們跟前念叨這些閑言碎語。
我不理她,她說得更起勁。
「你別不服氣啊,你為了那男人把頭面都當了。他要是個有良心的,就該直接把你抬進門,都用不著你開口!」
撿到卓郎的那夜,我跑遍幾條街,都找不到開門的醫館。
好不容易找到一個愿意隨我回家的大夫,可他獅子大開口,問我要一兩銀子的診費。
我摸遍家中,只摸到一支銀簪子,是祖母留給我的嫁妝。
安葬祖母時,我都不曾想過要把它當了。
但那時,看著躺在榻上渾身泥血,奄奄一息的卓郎,我將簪子交了出去。
并乞求大夫,一定要好好給他治傷。
……治傷?
腳步一頓,有靈光在腦中閃過。
卓郎這麼久都沒消息,莫非是舊傷復發,顧著療養?
還是說,他并沒有找到自己的家人,至今仍在路上?
又或者,他半路遇上山匪,被劫了包袱,遭人滅口……
想到這些可能,我的心像是被人攥緊般,眼皮突突直跳,腦袋也開始發昏。
因而沒注意到馬婆子已經住了嘴,正沖著我恨鐵不成鋼地搖頭。
4
我日日去看那翠鶯樓前的槐樹。
看著它由綠染紅,敗葉隨風,最后徒余枯枝。
臘八那一日,蕪州落了雪。
我哈著手跑回小院,迎面撞上正要出門的馬婆子。
幾個月過去,她已經厭煩對我嘮叨。
甚至對我說話時,還夾帶了幾分同情。
「芮娘,你隨我去迎貴人。」
我掖著領口:「什麼貴人?」
「京城那位夸咱蕪州百姓安生,讓太子和公主來嘉獎呢。」馬婆子說得眉飛色舞,「等巡街結束就會在城門口布施,皇家給的東西,還能壞到哪里去?」
馬婆子一拉一扯,把我也帶到街上。
然而不到片刻,我倆便走散了。
我莫名被擠到最前頭,把守的官兵用他的長矛攔住我,硌得我心口陣陣發酸。
我正疼得冒淚花,一抬眼,眼淚又縮了回去。
只見高大的黑鬃馬上,坐著一名戎裝男子。
那樣貌,與卓郎一般無二。
他正側著頭,與身旁的華服女子說些什麼。
兩人俯視著低下烏泱泱的人群,笑得開懷。
和我在一起的半年,卓郎從沒有這樣笑過。
我揉揉眼睛,想看清楚到底是不是自己認錯了。
可行進的皇家隊伍,根本不會為了我而停留。
我怔怔地望向那抹遠去的身影,問官兵:
「大哥,騎馬跟在轎輦旁邊的那位是誰啊?」
官兵嫌棄地睨了我一眼:
「放肆!公主和小侯爺豈是你一介草民能隨意置喙的?」
一旁的老伯拍了拍我,小聲道:
「殷平侯世子謝行濯你不知道?就是他和他老子帶兵平反的寧王。據說他在敵營里寧死不屈,熬到城破才冒死爬回來的。」
殷平侯世子,謝行濯……
被寧王軍俘虜,九死一生從敵營爬回來的嗎?
我心下荒唐,居然直接笑出了聲。
既是如此,那幾個月里,我成日成夜衣不解帶照顧的人又是誰?
一回神,我已經被推搡著來到城門口排隊。
給我發米面的是那位坐轎攆的女子。
我低頭看向她遞來的手。
纖長,白皙,十指如玉。
而我的手因常年勞作變得粗礪不堪,在臘月的寒風中已經生出了凍瘡。
身旁有人指道,這就是謝行濯用戰功求娶的延昭公主。
我被后頭的人擠到一邊,提著米面悵然若失地走著,連翠鶯樓伙房的襜衣掉了都不知道。
身后有個清悅的聲音叫住我:
「姑娘,請留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