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火中,我在死人堆里挑了個男人撿走。
賣了唯一的首飾,冒險四處求醫。
只為分別那日以恩情為挾,要他帶我離開那勾欄煙柳之地。
那時,謝行濯一口答應。
我含羞解下腰間的綠絲绦,交予他做信物:
「把它掛在樓前的槐樹上,我便知你回來了。」
可我等啊等,等到那樹落了葉,覆了雪,依然不見他來。
多年后,我成了被暗養的樂伎,隨主人途經舊地。
身旁的男人指著一棵樹調侃我:
「據說殷平侯世子遲遲不肯回京與公主完婚,就是為了守著這一棵死樹。」
「孤這位妹婿,實乃癡情人。」
我瞟了眼那滿枝的綠絲绦,抱琴不語。
再癡情,也與我沒什麼干系了。
1
寧王謀反,蕪州封城,這場仗足足打了半年。
皇帝的軍馬得勝這日,我置辦了一桌好菜。
筍是天沒亮就上山挖的。
鹽巴是從翠鶯樓的伙房里偷的。
卓郎不喜豬肉味,我磨了鄰舍的馬婆子半天,她終于肯讓我半只雞。
我狠狠心,將它一次炒干凈了。
然后又從甕底翻出半根白蘿卜,洗一洗,熬成湯。
硬是湊了三個菜,為卓郎餞行。
我夾了一只雞腿送進他碗里,問道:
「公子,今日城門解禁,你的家人何時會來?」
他曾同我說自己出身商戶,在封城前與親人走失,誤被寧王的人抓走當兵。
如今仗打贏了,他父親看到他留下的暗號,一定會派人來接他。
而我,一直在等著這一天。
「芮娘,這是你今日第三回問我,若有話,不妨直說。」
卓郎放了碗筷,緩聲開口。
我躲閃著他探詢的目光,在裙上抹了把汗濕的手心。
猶豫半晌,終于說出那句悶在心中已久的話:
「公子……你可否為我贖身?」
聞言,面前人眉心微蹙。
我心下慌亂,卻也壯起膽子,拔高嗓音:
「我、我對公子有救命之恩,公子需報答我才行,否則我就……」
「芮娘這是在挾恩圖報嗎?」
他語調溫柔,可我莫名打了個寒顫。
感覺自己像是做錯了什麼。
「不是的……鸝婆說年關前還沒有人幫我贖身,就要讓我在翠鶯樓掛牌子了,我不要那樣。」
想起樓里那些肥頭大耳的面孔,還有夜里女子凄厲的叫聲。
我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淚,撲簌簌地往下落。
「芮娘不求別的,只要公子帶我離開蕪州就行,這里各處都是鸝婆的眼線,我自己是逃不掉的……」
恐懼讓我哭得連話都說不明白。
卓郎眸中一凝,細致地揩去我臉上的淚:
「放心,就算芮娘不說,我也會這麼做。」
「待我出城安頓好了,便回來找你。」
他的手很大,很溫暖,漸漸撫平我的不安。
用完飯后,卓郎就要動身了。
我在門前相送,解下腰間的綠絲绦,交予他。
「這是翠鶯樓的物件,上頭有我的名字。」
「生怕他看見臉紅,我將頭埋得很低。」
「公子幫我贖身后,鸝婆就會把它掛在翠鶯樓前的槐樹上,到時候我就能跟公子一起離開了。」
「卓郎收了絲绦,應了聲好。」
「然后帶著我給他收拾好的包袱,推開院門,朝城門走去。」
「馬婆子冷嗤一聲:」
「她從隔壁屋探出腦袋,問我:」
「你就這麼讓他跑了?萬一他不回來,你豈不是白養他這些日子?」
「我看那張小白臉,就是專用來哄騙女子的。」
「公子才不是那種人!」
我沒好氣地反駁她,「他說會回來,就一定會回來!」
馬婆子冷嗤一聲:
「也就你這榆木腦袋好騙,看人家姚兒贖了身,也去巴巴撿個男人回來。」
「蠢貨!天底下哪有什麼好男人?」
她說完,用力關上門。
我狠狠往那處瞪了一眼。
再望向卓郎離去的方向,已經沒有了他的影子。
2
馬婆子說的不全是胡話。
我的確是見樓里的姑娘被贖了身,才照模畫樣從死人堆里挑了個男人撿回來。
半年前寧王起兵,皇帝命殷平侯率軍平反。
兩方在蕪州城外開戰,勢況焦灼。
寧王兵力不足,因此城內老少男丁,無論富庶,統統被拉去充軍。
姚兒便是在那時救下一個暈倒在城門口的男子,帶他回自己屋里好好照顧。
趕巧那男子是蕪州本地人,還有些家底,醒后就找上鸝婆,為她恢復了良籍。
翠鶯樓的女子,紅為花,綠為苞。
當姚兒的紅絲绦高高掛在那槐樹枝上時,我真的替她高興。
也真的,十分羨慕她。
為了給相依為命的祖母料理后事,一年前我將自己賣給鸝婆,在翠鶯樓的伙房打雜。
原是還清了銀錢就可以離開的,可鸝婆突然反悔,要了我五十兩的利息,年關前就得還清。
姚兒同情我的遭遇,我進樓后,她一直待我同妹妹一般。
她離開那日,也和我說了好些體己話。
「芮娘,這天下總歸姓蕭,誰當皇帝都行,最要緊的還是你自己的事。」
「你一個好人家的姑娘,趁未被沾染,得快點找個靠得住的,離開這灘渾水。」
仗打得再兇,酒色生意仍舊興隆。
官兵光顧姚兒的生意,免不了會提到行伍之事,她在一旁耳濡目染,也懂了不少道理。
她苦口婆心,我自然是把這話往心里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