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這不是陶淵明的詩吧,再幫阿娘挑一首。」
竹兒一愣:
「阿娘怎麼知道?」
想到過去種種。
我低下頭,釋懷一笑:
「阿娘就是知道。」
裴青書番外:
第一次見玉娘,是在水縣的集市上。
她托人寫信給那個拋妻棄子的爹,說她娘病得很重,希望他回來看看。
代寫書信的先生嘬了口煙,一封信張口就要五十文。
玉娘阿娘常年吃藥,家里只靠著她一個人挑貨賣水鮮,裁布繡花,勉強把日子過下去。
她沒有這麼多錢。
旁邊游手好閑的盲流子就笑她:
「小玉娘,別惦記那你個負心的爹爹了,跟了我,我可不會辜負你。」
「小姑娘,你這信寫是不寫?別耽誤我做生意。」
那會裴家官場上得罪了人,連帶著我一并被踢到水縣這個窮地方。
那會我讀了些圣賢書在肚子里,還有幾分打抱不平的書生意氣。
「我給你寫!」
正好我有信要寄去京城柳家,問柳姑娘安好。
再順道問問京城舊友,幫忙打聽她父親的下落。
玉娘局促地揉搓著衣擺:
「我、我沒有很多錢,如果你要縫補衣裳,我幫你做,不要錢。」
我一低頭,才發現自己衣裳袖口都綻開線了。
這幾天初來水縣,討生活已經不易,哪里還有閑心管衣服?
那封信寫完,我抬起臉。
正巧她也咬斷線。
看見我,玉娘的臉比天邊的晚霞還紅上幾分。
玉娘手巧,豁口的袖子繡了一簇新竹。
那竹子繡得平整,并不扎手。
可是不知為何,每次繡花摩挲著手背,都無端讓心發癢。
后來再見面,玉娘鼓起勇氣和我搭話。
后來書畫攤子離水鮮擔子越來越近。
再后來書畫攤子也賣菱角荷花了。
在一個月亮很大的中秋節。
那日太陽還沒下去,玉娘水鮮筐里堆滿了年輕小伙子送的珠花。
這是水縣的規矩,年輕人的婚事不叫老人們去賣頭賣臉。
要是看上哪個姑娘,就送珠花或簪子。
姑娘若也有心,就裁紅裙子,戴上心上人送的花,中秋一起去看月亮。
看著玉娘筐里的花,我像被塞了一嘴枸櫞果子,又酸又澀。
而我到底要面子,就酸溜溜地問:
「玉娘,你看中哪個了?」
她紅著臉,低頭掰著蓮蓬不說話。
晚上玉娘站在溪邊,喊我去看月亮。
月亮是亮的,溪水也是亮的。
溪邊的玉娘像一只飲水的小鹿,羞怯的眼睛里盛著一泓清水,也是亮亮的。
我頭一次見她穿著那樣熱烈的紅裙子,像火要燒上我的心頭。
我假裝不在意,去看她的頭發。
她素著頭發,一朵花也不簪。
玉娘假意生了氣,去問我:
「阿書,我的花呢?」
水縣多水與澤,多生野茉莉樹。
秋日晚風送來茉莉和菱花香氣,醉得人心神俱顫。
「阿書,我和你好,你要不要?」
我擁住了玉娘。
后來日子一點點好起來了。
我們有了竹兒。
偏偏竹兒出生后,事情多了起來,我也粗心大意了。
那日寄去京城的信明明只有兩紙,卻有一次漏了玉娘的。
我怪自己粗心大意,忙去追那信差。
卻聽見那信差對玉娘說,每回都寄兩封信,怎麼今日就一封了。
終究沒能瞞住她。
玉娘看著我的眼睛一點點黯淡下去。
她沒吵也沒鬧,進屋哄著熟睡的竹兒。
搖籃慢慢地搖, 她低下頭也慢慢擦眼淚。
哭歸哭,她不會走的。
畢竟孩子都有了,誰家夫妻會為了兩封問好的信,就不過日子了?后來吟月夫家出了事,帶著孩子來水縣投奔我。
玉娘生得好看, 可那紅裙子畢竟是舊物, 顏色都黯淡下去了。
站在珠光寶氣的吟月身邊, 竟然顯得灰頭土臉。
吟月笑她穿衣打扮時, 我覺得玉娘很丟臉。
我想著那簪子戴在玉娘頭上,像白菜地插牡丹花, 總不相配。
可我沒想過, 如果那簪子沒有好衣裳去配, 就該帶她去買一件。
玉娘比我更早明白了這個道理。
所以她走了。
與我和離后,玉娘過得越來越好。
衣裳是鮮亮的, 簪子是時興的。
有風吹過時, 她比風中搖曳的鳳仙和葉間低垂的茉莉更打眼,引得街上老少都回頭看。還有托春香娘說些好話, 說媒作保的,說只要玉娘進門, 金山銀山都給她花。
玉娘都不要, 說金山銀山倒了也會砸死人, 她靠自己就能過好日子。
這麼些年過去了,水縣也沿襲了京城的嫁娶規矩, 三書六聘, 一點馬虎不得。
再沒有人能用一支野茉莉,就換了穿紅裙的好姑娘。
竹兒一天天長大, 始終不肯認我。
就像當初玉娘因為寄給吟月的信生了氣, 我想討好她,便說再為她寫信找找。
「不用了,我不找了。」玉娘搖頭,「那樣的負心漢,只當他被水里的王八吃了, 他穿金戴銀也好, 討飯乞食也好,我都不要認。」
竹兒和玉娘一個脾氣。
這個年紀的孩子正是嘴饞的時候。
可我送去的那些糕點, 他都丟掉。
竹兒讀書很爭氣, 他說將來不要留在水縣,要帶阿娘去京城過好日子。
玉娘走后, 家中收拾灑掃, 都是我自己做了。
這一日閑來收拾,卻找到一年前玉娘買的土茶葉。
玉娘把那茶好好地收著, 也不霉不壞。
沏了一壺, 茶是好茶, 清潤微苦。
喝了兩口,我不禁也笑自己當年有點不識好歹。
轉過來罐子,才發現簽子上用小楷寫著徑山茶。
不知當年把徑山當龍井, 是該怪貨郎說錯了,還是該怪玉娘聽錯了。
如今這屋里空落落的,想問也找不到人問了。
其實想想, 到底不怪貨郎,更不能怪玉娘。
只怪自己年少不識荊山玉,當做頑石一般看。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