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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事不了了之,我卻認為有了個道謝的名義,燒了碗拿手的點心,忐忑地進了謝婉珍的小院子。
她很和氣地招待我隨意坐,我選了窗邊一把精巧的小藤椅。
日光照進來,屋子里暖融融的。
謝婉珍垂著眼,拿起白瓷勺子慢慢喝湯,神情似花朵般寧靜。
我撐著下巴,看得入了迷。
吃罷點心,她去院子里給花草澆水。
我跟出去,看見草葉上凝著許多晶瑩的水珠,折射著五彩的光。
一瞬間心念微動,后知后覺。
其實,從進林府那一天,她痛苦之余還為我說公道話,我就想親近這個人了。
我不去想什麼妻妾之分,只把她當成一位可親可敬的姐姐。
后來,我又找借口去看她兩三次,很快熟門熟路,連借口都不必找了。
謝婉珍并不特意招待我,終日埋首在小說上,聽見我進來,道:「桌上有個玩意兒,自己拿去玩。」
都是些新奇東西,她父親從前出使外邦帶回來的,小望遠鏡,小笛子,眼睛滴溜轉的小娃娃……我玩得愛不釋手。
她簡直是把我當小孩子嘛。
天氣好時,我把藤椅子搬到樹下,讓她坐著看書,自己在一旁折柳枝編花籃,撿石頭片子打ŧú⁹水漂。
她忽然問我:「在這里深宅里呆著,不覺得厭煩嗎?」
我想都沒想便說:「這里很好,有你在,又能吃飽飯。」
謝婉珍輕輕笑了。
蘭姨娘恰好路過,瞪大眼睛,像看傻瓜似地看我們。
在外頭,林少爺姘上了個青年寡婦。
對方族里的人鬧到府上來,老爺引以為大恥,決定送他去申城念書。
他對妻子說:「只要點個頭,我就帶你去。
」
謝婉珍拒絕了。
他冷哼一聲,第二天一早就走了。
蘭姨娘背后說:「申城花花世界,少爺要是再看上個人,我們這少奶奶真要下堂了。」
我想去罵她,被謝婉珍攔住了,只得原地跳腳,咒她不得好死。
孰料她乖乖應了咒,躺在床上「哎呦」不絕。
太太說沒錢請大夫,少爺去申城,剛帶走了一大筆現錢,至于蘭姨娘自己的錢,太太冷笑道:「她是戲班子里買來的,有什麼自己的錢。」
老爺見蘭姨娘身下淌出難聞的黑血,嚇得連夜跑到太太房中去睡,不管她怎麼高聲哀求,都不肯再去門口望一眼。
她幾乎是獨自躺在房里等死。
謝婉珍看不下去,請了個大夫來,大夫把了脈,朝我們搖搖頭。
蘭姨娘懂了,哭著伸出瘦弱的手:「求求你們多坐一會,別丟下我一個人,我害怕。」
她發了高燒,迷迷糊糊地一直喊娘。
好不容易燒退了,眼睛亮得嚇人,像回光返照。
她說謝婉珍是好人,從前都是她不對,平白地惹事,又嘆道:「秀秀你這傻丫頭,怎就這麼好命。」
我不知道如何回應,她兀自說個不停,說幼年時爹賣她進戲班子,為了使臉色看起來紅潤些。還朝她頰上打了兩掌……
謝婉珍給她唇上抹了些水,把她的手放進被子,叫她合上眼睛,歇一歇。
她閉上眼睛,氣息漸奄,黃昏時便走了。
6
蘭姨娘死后不久,老爺也一命嗚呼。
府里人私下說,起初蘭姨娘的病也是老爺從窯子里過回來的。
太太緊張得不得了,把前些日子特意新制的被褥枕頭通通燒了,又請大夫來看。
忙亂中,少爺挽著一個年輕女子回了家。
女子名喚白惠寧,裝扮奇特,額前密密一圈鬈發,腦后又顫顫垂下一縷一縷,穿寬松洋裙,白皮鞋,晴天也拎著把花傘,就像畫報上的人。
她掐著腰,挺著肚子,「登登登」地從這邊走到那邊,十分張揚。
老爺的喪事草草結束。
少爺在廳上當眾提出要休妻。
太太已是力盡神疲,說了句「隨你」,便扶著莫嫂進房了。
謝婉珍平靜地說:「可以。」
林應安似是沒料到她這麼干脆,愣住了。
白惠寧嬌滴滴地推了他一把,附耳說了幾句悄悄話。
林應安便道:「我家給你置辦的一切首飾衣服,都要留下來。只準帶你出嫁時自己的東西走。」
謝婉珍道:「那是自然。」
她轉身欲走,我也跟上。
白惠寧從后頭嬌叱一聲:「小妾站住。」
她傲然指著我的鼻子:「蠢蛋,謝氏已經是下堂妻,我才是你的主母。」
我說:「你做夢。」
林應安大步往前,一個巴掌抽過來:「你是什麼東西?」
謝婉珍護著我,受住了這一掌,在場的幾個親戚驚呼出聲。
林應安臉上訕訕的,當眾打原配妻子,到底不是什麼光彩的事情。
謝婉珍凜然道:「秀秀必須歸我,不然,我不走。」
她冷冷看向白惠寧:「若我不肯接休書,你懷著的孩子出生了也算外室子。」
白惠寧哭鬧起來。
林應安扭過臉,厭煩地說:「這丫頭又蠢又蠻,我們不要也罷。」
我這才脫了身。
當天下午,我在家收拾包裹,謝婉珍去碼頭上買去申城的船票。
夜間我們一同睡,箱籠包裹擺在地下,銀錢細軟放在兩個枕頭中間。
睡不著,我倆說了許多話,才知道謝婉珍是妾室所生。
生母有三個孩子,只有她一生下來就養在大娘子房中,吃穿用度都和旁的姐妹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