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惠兒死后，送來了一個宮女，她曾托付我：「她叫湘禾，是個頂好的人，你若發現她有異同，也煩請你將她與常人看待。」

我程安月何等冰雪聰明，立刻就揣摩出她的言下之意。

這個湘禾，是妖。

罷了。入了我程安月的宮，我程安月自然是要護著的。

于是我為了她，和狗皇帝發飆。

她真厲害，出手就要了那妖的命，還不忘記把頭送給我砍，好叫我報仇雪恨。

但是她事后怒斥我不要命了。

我嘿嘿笑，沒心沒肺：「我就等我的湘禾來救我呢。」

其實我沒告訴她，我真的不要命了。

我蟄伏宮中多年，查閱史書偏方，終于尋到一張抑制妖力的方子。

只要將鹿血、羊血、人的心頭血混在一處，喂食妖怪，十日之后，妖力可以暫失一個時辰。

我其實最怕疼了。

幼時隨大哥狩獵，被弓箭擦傷，我都要哭上半天。

大哥總是嘆氣，說我太嬌氣，空有一身嬌蠻，哪里有將門虎女的樣子。

每次，我用力把匕首插進心口取血的時候，總是要大哭一場。

十六歲那年在欒樹叢中見到大哥渾身干癟，活像干尸一般，幾乎變成了我的夢魘，多年來從未消散。

十日，我不敢松懈。

心口痛得厲害，一縮一縮讓我整夜整夜睡不著覺，我卻在黑夜中大睜著雙眼，為即將大仇得報而興奮戰栗。

那日我如愿手刃仇敵，與湘禾抱頭痛哭。

哭后我覺得丟臉。

我應該永遠漂漂亮亮，永遠趾高氣昂，永遠天人之姿才對。

至于哭哭啼啼，我自己偷偷哭就可以了。

于是我哄騙湘禾做了皇帝，我對她說：「我要與我的言郎浪跡江湖啦，天高路遠，你千萬別太想念我。

」

我興高采烈地梳妝打扮，興高采烈地背上行囊，興高采烈地與所有人道別。

我說：「春杏，湘禾，你們都要好好的。」

我高高揮著手，跨上巍巍馬車。

但是馬車里哪有什麼言郎。

只有我一人而已。

言郎薄幸，早在聽說我踏入深宮后，便不再來往。

從前樂曲種種，不過是我托他演的一場戲。

那場戲，我既想要同言郎、同愛上一個人就不回頭的十六歲程安月告別，也是想要借機考察湘禾的忠心的。

卻沒成想，在多年后今天的出逃，埋下伏筆。

淺藍衣裙，驚鵲髻，流星金絲步搖。

那些美好的物什，都一同隨著我的少女時光消散了。

貪妖曾誘惑過我，要許給我一場機緣，賜我扭轉時空的機會。

我大笑著拒絕。

我程安月高興了一輩子，才不會做回頭事，也絕不會回頭看。

我程安月活在當下，當場有仇當場報。

我要千金散盡還復來，我要抽刀斷水水更流。

世間萬事萬物，別想牽絆住我，我也絕對不要成為別人的牽絆和累贅。

于是我一人走啊走，走得天高水遠，走得湘禾再也追不上來。

我終于放心了。

我一邊想一邊笑，若是我留下了，被湘禾發現我命不久矣，還指不定要如何為我逆天而為。

就算是分一半妖丹給我，恐怕她也能做出來。

我了解她，她也了解我。

可我不想她這樣做。

我要她長命萬歲，和樂無憂。永遠忘記我。

我撐著一口氣，買下小販一些零碎的物件,  又提筆寫了幾句話，重金交給程家從前的家仆，托他隔幾日便往宮中送一樣。

最后我實在體力不濟，躺在一家不知名的旅店，昏昏等死。

空氣濃稠,  呼吸不暢。

連風都攪動不了悶熱的空氣。

我程安月風光一世,  居然最后孤苦伶仃,  一人赴死。

我想要笑，卻已經沒力氣動不了嘴角。

臨了臨了時,  我忽然想起年幼時,  我與大哥曾在府中養過的一只小白狗。

小白狗年歲漸長，慢慢喝不進水，走不動路，我和大哥每天都要親自照顧他。

但是有一天，小白狗忽然不見了。

我找遍所有地方都尋不到，就蹲在院子里嚎啕大哭，非要把小白狗等回來才行。

大哥那時候是怎麼安慰我來著？

記憶已經模糊，眼睛慢慢合攏。

我終于記起來了，大哥說：「小白年紀大了,  怕安月看到他死去的樣子傷心難過,  就自己出去，獨自面對死亡了。」

「小白是不想讓安月傷心啊。」

哦,  是不想讓安月傷心啊。

時過境遷，斗轉星移之間，相同的選擇再一次落在我身上。

兜兜轉轉,  面對死亡與朋友的抉擇。

我驚奇地發現,  我居然也是當年那只小白。

我只是不想要大家傷心啊。

我忽然看見大哥抱著小白,  小惠兒攬著李朔。

他們一同來接我了！

他們含笑看著我，沖我伸出手。

「安月,  等你回家呢。」

于是我又一次哭起來。

生怕他們反悔一樣,  急切地、高興地趕緊應下來。

「就來。」

-完-

糕糕大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