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昭望了望天色,抱臂諷道:「左不過一個時辰,謝公子現在趕回家去,恐怕還能聽個新鮮熱乎。」
謝時景臉上血色褪盡。
恰逢華燈初上,街上人流如織。
李芃芃提著裙子追出來,見謝時景同一女郎站在一處,面色頹敗。她雖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但在風塵中打滾多年,對氣氛里那一點說不清道不明的曖昧最為敏感,心中當即警鈴大作,極維護地抓住謝時景一條手臂,低聲喚道:「謝郎……外面風大,咱們回去吧。」
謝時景被她扶住,神色一凜,他指尖僵硬著動了動,到底沒拂開。
我平靜地望著他,低聲道:「事情走到這一步,宋謝兩家過往皆斷。公子適才謝我,實是謝錯了。事關人命,白芷出手相救,與公子并無什麼相干。至于這位……夫人,想來未曾生育過,日后若是有了孩子,花生這類小食,還是等孩子大些再吃。」
他選李芃芃,或心生愛慕,或為反抗家族,或為了他素來行事出挑的性子。
總歸他沒有選我。
我尊重他的選擇,稱他外室一聲夫人,已是留了十足體面。
李芃芃平時自詡是謝時景身邊唯一一個女人,但誰人不知,她出身風塵。旁人面上敬她,背地里譏她,如今聽我尊稱她一聲夫人,當即面色有所緩和。
無人知曉,她能和謝郎走到如今,有多麼不容易。
李芃芃心中松快幾分,一臉笑意望向她的謝郎。
卻發現謝時景牙關緊咬,根本沒有看她,雙目緊緊盯著馬車駛去的方向。
可這偌大的長安街,馬車一旦駛離,立即淹沒在人海。
她再也不會回來。
4
我在鳳儀宮拜見了皇后娘娘。
她叫我抬起頭來看看。
與想象中的雍容華貴不同,皇后娘娘雖上了年歲,但形容干練,落在我身上的目光平和堅定,一眼叫人瞧出,她曾是習武之人。
我心里忽然飄忽過一個念頭:倘若我阿娘還在世,約莫也是這個樣子。
皇后娘娘打量我許久。
最后嘆道:「你的眼睛很像沈辣子。」
世人說起我母親,多半尊稱一聲宋夫人。
其實她做事雷厲風行,脾氣火爆,性情堅毅。
皇后娘娘叫我母親的諢名,語氣充滿懷念,沒有半點不敬。
只這一句,叫我想哭。
娘娘抬手招我上去同坐。
我自小學禮數,在深宮大內,怎敢僭越。
皇后娘娘見狀,也不強求,只是淡淡笑著說:「本宮這里倒是沒有那麼多規矩。」
她問道,「你同那謝家公子的事,本宮都聽說了。你——用了那懿旨沒有?」
我搖頭說沒有。
皇后娘娘說的懿旨,是我母親替我求來的。
當時看來,謝家是門好親事。只是我父兄過世,宋家凋零,阿娘看盡世間冷暖,特意拖著病體上京,替我求了道懿旨。
若是日后我不喜謝家,許我無條件退婚,若已成婚,賜兩家和離。
此事甚秘,知之者甚少。
沒想到謝家涼薄至此,我退婚一場,懿旨都沒用到,不過三言兩語就說定了。
皇后娘娘聽后,一言不發,良久方道:
「好孩子,苦了你了。本宮雖執掌中宮,可謝家在前朝根基深厚,本宮即便有意為你討個公道,也是有心無力,你莫要怪罪本宮。」
我本一介孤女,謝家家大勢大。
本是人之常情,只是我有些訝然皇后娘娘的坦誠。
靜默片刻,我說道:「謝家富貴已極,恐難長久,娘娘無須為我費心。」
「哦,此話怎講?」
「謝家公子的事跡,臣女來時路上也曾聽過一些。他確是人中龍鳳,處處出彩,可惜他既為謝家下任家主,心志不堅,為人好大喜功,干一行,成一行,棄一行,如此行事,焉能長久?」
「想不到你竟如此通透,你既看得開,本宮也放心。只是那謝家放著不管也罷,本宮與你娘親相識一場,也不能眼睜睜看著你受欺。本宮替你除了李芃芃如何?」
除去李芃芃?
我眼睛微微睜大,有一瞬間茫然。
這條路我從未想過,可是細細想來,也不無可取之處。
我的未婚夫君養了個花魁外室,說心里不膈應,怎麼可能?
倘若除掉她,一來報復謝時景,二來可泄我心頭之憤。
只是……
我閉上眼睛,半晌,搖了搖頭。
「多謝娘娘關心。只是……那揚州花魁淪落風塵,遇見好的恩客,自然要咬住往上爬。人往高處走,她也是替自己打算。」
我自嘲笑笑,「倘若易地而處,我未必有她做得好。此事根源還在謝時景,既已退婚,臣女想著,還是向前看的好。臣女實是不愿再與他們糾纏了。」
一番話說完,無人應聲,室內驟然靜下來,唯有娘娘身邊隨侍宮女,輕手輕腳打著團扇。
皇后娘娘不說話,我也就低著頭任憑她看。
我不知我的未婚夫君是個什麼人,不知則無愛,但有期待,我曾期待,我的夫君從京都帶著數十擔聘禮,敲鑼打鼓,一路從京都吹奏至洛川,騎著高頭大馬來接我回家。
我等了許久,等到十九歲,終于認清,我的未婚夫君約莫并不想來娶我。
我的命數不好,所遇非良人。
好在阿娘早早替我尋下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