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烈陽化海,陽華烈烈如熾焰。
正是昔日宋家族徽。
我朝門房笑笑,聲音不大,卻一石激起千層浪。
「煩請轉告謝家當家——
「洛川宋家,特來退婚!」
2
我此前從未來過上京城,就連自己也覺得可笑。
初入京都,竟是來謝家退婚。
謝時景在揚州快活,我見到的是他母親,如今謝家的當家主母。
世人笑我長于鄉野不知禮,我接過侍女奉上來的熱茶,肘平肩垂,是再端莊不過的姿態。
殊不知,我自幼被阿娘用棍棒逼著學禮數。
姿勢儀態,用木尺比著一點點糾。
她說我以后是要做謝家大夫人的。
倒不是說她有多喜歡這個身份,只是當時我們宋家敗落。
若是有朝一日去婆母手下討生活,總不能叫別人笑話,洛川武將家的女兒,連禮數也不知。
她說:「白芷,你父兄護不住你了。
「若在從前,嬌蠻破天去,也無人敢言。
「阿娘也護不住你,萬事只能靠你自己。」
慢悠悠撇去茶里一點沫子,我險些落淚。
阿娘從來不知,我學禮數,從不為自己,更不為謝家。
只為了叫她心上歡喜些。
眼眶里的熱意隨一口茶咽下,我抬起頭,面上已看不出分毫。
謝伯母拂過鬢邊一朵珠花,雖帶著笑,可神情略有些不自然,她抬手叫侍女再取些吃食上來。
「快讓伯母看看,幾年不見,我們白芷竟出落成這麼水靈的姑娘了。可惜時景那渾小子不在,不然叫你們見見,這些年他也總念著你這個在外的妹妹。」
謝伯母這番話,說錯了三樣。
一則,我們兩家非是幾年不見,而是十數年不見了。
自我父兄亡故,兩家偶有書信往來,往后幾年,謝家如日中天,宋家偏安一隅,再寄過去的書信,漸漸沒了回音。
但我也不怨謝家,和我們宋家斷了聯系的京中權貴不止他們一家,人走茶涼,世態涼薄,這是尋常事。
只是既有婚約,未免叫人心寒了些。
二則,謝時景尚未成婚,就與一花魁外室出入成雙,如此不知禮數,不顧廉恥,踐踏我們宋家臉面,豈能用「渾小子」一語帶過?
三則,謝時景若是心上時時念我,又怎會拖我到十九歲未嫁?
我謝過侍女遞上來的茶點,朝謝伯母行過一禮。
「婚姻大事,自有父母做主,只是白芷父母皆亡故,只得自己來走這一遭。想來伯母適才也聽門房講了,白芷這次來,是來同貴府退親的。」
謝伯母藏在袖中的小指微微一顫。
宋家自愿退親,對她來說,是好事。
她早相中了張尚書家的嫡女,那是世家貴女,于謝時景大有助益,只是苦于謝家老太爺早年定下婚約,一直無法開口。
可是退了宋家的婚,又落人口舌。
宋家三代忠良,皆為國獻身,如今只剩一個孤女……若是傳出去,只怕不好聽。
謝伯母這番計較,我全看在眼里。
不怕她不答應。
實實在在的利益,和一個虛無縹緲的名聲。
他們這些年,不是一直有在選嗎?
謝伯母略作沉吟,眸中涌過愧色,我曉得,她已有了計較。
只聽她道:「你和景兒這樁婚事,原是他祖父定下的,婚事定下的時候,你尚在襁褓。婚約早定,既是責任,又是拖累,只怕兩人性情不合,倒成了怨侶。
如今你既有了退婚的念頭,今后可有什麼打算?我家景兒雖行事狂傲了些,但還算可靠,不若你們結成兄妹,往后也有個照應。」
又想退婚,又不想背了欺負孤女的罵名。
她話中三分真七分假,處處替我打算。
可若是真替我打算,又怎會等我退婚才來打算?
我在心里長嘆。
「多謝伯母好意。只是我們宋家滿門忠烈,男丁個個血戰沙場以身報國,這些年父兄故去后,白芷一個人自在慣了,突然再多個異性兄長,性情又不合,反倒不習慣。」
言下之意,是他謝時景不配。
他或許聰明絕頂,在某些地方小有所成,可我父兄為國戰死,上衛朝廷下護百姓,都是頂天立地的好男兒。
謝時景怎配為我兄長?
他更不配為我夫君。
3
從謝家出來,劉青山應了他那名,臉色鐵青如山。
侍女阿昭紅著眼眶,一路無話。
待進了酒樓雅間,四下無人處,才忍淚道:「還以為京都謝家是什麼書香門第,沒想到竟是這般有眼無珠。這婚退了也罷,只是我們小姐,原是頂頂好的女郎……」
她終于憋不住,背過我去擦淚。
我知道她的意思。
這樁婚退了便退了,可是這世道,退過婚的女子,說出去總是叫人看輕。
我把帕子遞給她。
「莫哭了,寧缺毋濫,未嘗不是好事。快吃飯吧,今天怕是來不及了,咱們明天一早進宮。」
這次來京都,退婚是半路拿的主意。
我們原是來瞧皇后娘娘的。
說起來當今皇后娘娘同我阿娘,都是將門之女,原是故交。
后來一個陪著夫君在邊關駐守,一個嫁進東宮做了太子妃,聯系便漸漸少了。
如今皇后娘娘上了年歲,時常想起舊人舊事,這才派人千里迢迢遞消息到洛川,叫我上京來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