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著馬車漸行漸遠,眼中驀地涌起潮意。
定是今日的風太大。
我以為自己早就沒有眼淚了。
那年被張姨娘鞭打,明明痛到難以忍受,我始終一滴眼淚都沒掉。
可今天,揮別大夫人,我心防盡失。
似乎心中那道堅硬的高墻,早已被清輝院中的雨露和陽光,一點點侵襲。
終于在這一瞬,徹底崩裂,倒塌殆盡。
我沒出息地哭了,又哭又笑。
懷里驀地一沉,有東西跳上來,擠出個毛茸茸的腦袋。
是雪球見我哭了,急得喵喵叫。
大夫人將她嫁妝里幾處京城的鋪子和院子,連同雪球,一并托我照管。
我揉了揉雪球的腦袋。
「知道了,我會好好的。」
18
又過三年,舅舅和表弟攢下許多軍功,被皇帝賜下府邸。
嫌我一人一貓,在三進三出的大宅里太過孤單。
他們非要將我接進府中,和舅娘一起住。
我成了中郎將府中的表姑娘。
多年前被我牽狗趕進泥塘, 遠遠見了就要躲的世家貴女們, 越發忌憚我了。
卻又礙于我如今的身份和財力,不得不壯起膽子, 跟在身后討好。
當真諷刺。
這天,我閑來無事, 在茶樓品茗吃藕粉糕。
路邊有叫賣的小販靠近:
「炊餅!剛出籠的炊餅!」
「貴人買些炊餅佐茶吧, 剛出籠熱乎著呢!」
好熟悉的聲音。
我抬起頭時, 正好孟承望也注意到我。
許久不見, 他變得又瘦又頹, 高聳的顴骨上, 是一對烏青的眼帶。
身上華服錦袍不再,取而代之的是補丁短打。
我隨大夫人離府后, 侯府隨之被查封。
柳姨娘和崔姨娘,到底擔著罪臣家眷的名頭, 不能擅自改嫁出走。
她們便帶上兩個兒子, 跟張姨娘和孟承望, 一并擠在一處逼仄小院中。
孤兒寡母六口人,每天醒來第一件事, 就是張嘴吃飯。
柳姨娘和崔姨娘可不是什麼勤快人。
便聯起手來, 逼迫張姨娘和孟承望出去干活。
每日天不亮,張姨娘就要起來燒水做炊餅。
然后由孟承望挑著擔子,沿街叫賣。
到了下午, 母子倆還要接些漿洗縫補, 挑柴送炭的活計。
一天到晚騾子似的來回奔波忙,才勉強喂飽家里嗷嗷待哺的四張嘴。
果然, 惡人自有惡人磨。
小二見孟承望過來, 忙下逐客令:
「哪來的叫花子,滾一邊去,別驚擾了貴客!」
他卻怎麼驅趕都不走, 眼睛死死盯在我臉上。
「芮兒, 是我!我是阿兄孟承望啊!」
「你如今過得這麼好, 也幫幫我呀!」
「我的腰快不行了,一到陰雨天就痛, 得花錢買膏藥,我娘的手也快磨廢了。」
「月底還要交租,要買糧,買布頭, 買……」
他絮絮叨叨,沒完沒了。
像個被抽離了靈魂的怨夫,只想從我手里討要銀子。
我被吵得不耐煩, 抬手示意他打住。
將他當年說過的話,原汁原味打包送回:
「奇怪了,你們一屋子都是瘟神喪門星嗎?」
「這次若是給了錢, 下回又該來要安葬費了!」
「想要錢?一文也沒有。」
什麼血濃于水?
我只知道,報應不爽!
孟承望還想糾纏。
小二揮著笤帚出來,將人轟出老遠。
在孟承望遙遙投來的絕望目光中, 我大手一揮,取出百兩銀子,隨手打賞小二:
「干得漂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