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偏對一個不在意她的人入了眼,進了心,孤零零地死在宮里。
我目睹了她的花開,凋落。
我知道她真的來過。
出了皇宮密道,步輦等在道口,前來接應的人詫異地問我:「只有娘娘一個人?」
「不夠嗎?」我笑著反問。
「夠,夠了。小人失禮。」
懷恩寺的女住持確實是個很好說話的人,這不是鐘葵告訴我的,而是我從來都知道的事。
我將斗篷脫下交給沙門尼姑,女住持跪下朝我行了禮,我的眼睛不由得發酸,將她扶起。
她年事已高,手不穩了,可從前她奶著我,抱著我的時候,帶來的身心安寧我永難忘懷。
「小姐。」她哽咽著喚我。
我應了一聲:「林乳娘,這麼多年,謝謝你啊。」
懷恩寺里都是女人,我很放心。
高行之的這次出征,比我預計得還要不順利。
這倒不是因為高盼之。
帶兵起義這種事,起義的勢力可不是多多益善。
早在舊朝末年,高葛易曲四家不就證明過這個道理嗎?
高盼之是可以聯合易丞相,再拉攏淮安侯,可易丞相和淮安侯卻沒有理由團結一致。
更重要的是,鐘葵心中自有打算,他從來沒向著三方中的任何一方。
人心散了,隊伍就沒法帶。
高行之沒有吹牛,他斬淮安侯,屠易氏,給全盼之體面讓她自盡時,杜衡尚未凋謝。
但螳螂捕蟬,黃雀在后。
打從東海之濱莫名涌現人數過萬的軍隊,在王軍回都城時突然殺出。
他們裝備極度精良,人手一把精鐵劍和弩箭,竟不知是怎麼躲過這麼多年大盛的兵器禁令,和挨家挨戶的搜查。
王軍剛剛經歷多場惡戰,士氣衰竭,這時再想調動邊塞駐防兵,也鞭長莫及了。
高行之聲東擊西,率一支輕騎長途奔襲,突破了重圍。
可西邊也有起義軍打過來,和東邊回過神來的軍隊匯合,將他堵截在博陵一帶的山谷。
我以為我一直把心保守得很好,可當我即將遠行回鄉,懷恩寺的姑子沖進來向我匯報前線戰況的時候,我還是忍不住一陣心悸和膽顫。
「皇上中箭了!」
16.
「皇上中箭了!」
小蘋慌慌張張地跑進來,同我說高煦在巡狩的回程中受了致命傷,現在人已送到寢殿了。
我支起頭痛欲裂的身子,吩咐小蘋:「快,快扶我去給皇上煎藥。」
大郎,等我呀。
除了給皇上煎藥、喂藥,我就是跪在佛前祈福。
前朝后宮都亂成一鍋粥了,我也不爭不鬧,安之若素。
就是膝蓋痛,心也累。
沒辦法,誰讓我是賢后呢?
這面具一旦戴上……摘是能摘下來,但起碼表面功夫要做足。
幾個月后,林衍來找我,我都讓他去暗室等著,免得被人看見。
這小子是個沒氣性的,一點臭味就熏得他五官亂飛,齜牙咧嘴。
見到我來,慌亂地打了個立正:「小、小姐!」
「在宮里還是叫我娘娘吧,阿衍。」
「是,娘娘。四皇子讓我給您捎口信,說他一切都準備好了。」
我點頭。
林衍撓了撓頭,臉一瞬就紅了:「四皇子還說,他,他說,說他對您,呃……」
「說不出口的話,就別說啦。」我擺擺手,讓他出宮時順便去一趟懷恩寺,「替我向你娘問好。」
「娘去年當上了住持,一切都好,娘娘不必擔心。」
高煦已經四十二歲,無論年少時如何龍精虎猛,這次的箭傷卻再難痊愈了。
徹查刺客的大理寺數十年如一日,充分發揮了傳統藝能。
就還是,查不出。
高煦也如法炮制了庚子宮變的慘案,受他懷疑的臣子和宮人,屠戮了一波又一波。
那時有能力毫無紕漏地行刺,并且還活著的外臣。
只剩了易丞相、淮安侯,鄭國公和鐘尚書。
我跪在佛前,小蘋憂心忡忡:「在這里頭,皇上最懷疑的就是鐘尚書。太可憐了,真是平白蒙冤。」
可憐吶,都是可憐人。
高煦病重的第四天,小蘋給我遞來一方帕子,是用血書寫的一個「幸」。
這個字我當然認得,就像我熟悉寫字的那個人。
于是我從佛前站起來,推開中宮的門,正逢金烏西沉。
一顆太陽落下……就會有千千萬萬顆月亮重新升起。
該是時候了。
17.
是時候了。
從王都的懷恩寺趕赴東海之濱的博陵,需要六天。
這六天,王軍被逼死在山谷,高行之仍舊拒絕起義軍的議和。
皇上身邊的軍士已經不多了,這幾年他荒唐地施政,忠于他的人死的死,逃的逃。
當我潛到他破落的軍帳前,只有一個林衍迎接我。
帳里點著不知道誰做成的燈,高行之還穿著戎裝,看不出箭傷在哪,但他的臉色確實大不如前了。
連嘴唇都干燥起皮了,仿佛宮墻斑駁脫落的樣子。
高行之的側顏痩出清晰明勁的輪廓,肉大約都長到了我身上。
我胖了很多,還好披著斗篷,看不出來。
他竟然隨軍帶著麒麟香爐,正在認真地往里頭添香膏,果真是杜衡的味道。
「來了?」
「嗯。」
「一個人?」
「是。」
「靈波,你的士兵們要同我講和,我不同意。
但你一個人來見我,也未免膽子太大了。」
話音剛落,劍尖就橫在我胸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