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人究竟是怎麼把一身反骨和殘忍冷漠藏在光風霽月的表皮之下的呢?
我看不透他的眼睛。
那麼漂亮的一雙丹鳳眼,真是亦正亦邪,只是正得略熱烈,邪得又太冷清。
他被我瞧得不痛快了,先發制人地質問我:「上回你偷偷見鐘葵我就在想了,你對他是不是有心思?」
「……」
「現在他有妻子了,還是個公主。你最好斷了這個念想,否則……」
「否則就像對待先帝那樣?」
我有時候真是管不住自己的這張嘴,只能連累身體吃虧。
床架發出刺耳的摩擦聲,像我全身都錯了位的骨骼。
真的疼,但我不能說,越說他越狠。
「果然你愛的一直是父皇,是高煦,對不對!」他根本不給我回答的機會,「他大你那麼多,母后,你真是好眼光!」
高行之幾乎從來不叫我母后,但我卻記得先帝快斷氣的時候,他偏要當著高煦的面這麼叫我。
因為這樣最生氣,最解氣。
「那你現在是在做什麼?阿幸,我分明也大你很多。」
啊,管不住的嘴。
他雙目一睜,那對丹鳳展翅欲飛似地浴火涅槃,天地都燒紅了。
他沖我吼起來:「什麼很多?不多!而且那不一樣,不一樣!」
我想問有什麼不一樣的?
可我說不上話了,他氣急,一手扼緊我的咽喉。
「既然你愛高煦,當初為什麼答應幫我殺他?為什麼!你在騙我對不對!」
喉嚨有血腥的味道,我猛烈咳著,終于喚醒他僅存的神智和手心,讓我得以喘息。
「因為,因為呀……」我看著他,倒映著他。
他就是我,我中有他。
「因為我愛的那個人如果不愛我,那就得死。
」
12.
「我愛的那個人如果不愛我,那就得死。」
對于易小姐的禍事,高行之只給了我這麼一個模棱兩可的解釋。
看來他那句「我怎麼可能喜歡上別人」說的還是易清蟾,因為他得不到,所以干脆毀掉。
反正我是這麼認為的。
這麼認為會讓我比較輕松。
但那時的局勢卻日漸緊張。
鄭國公并不姓鄭,而是姓任。
任氏自舊朝起就是四世三公的官宦世家,鄭國是他們家的地盤。
高煦改朝換代之后,又花了五六年時間南征北伐,這才真正地一統江山。
鄭國公是主動歸附的,因此高煦沿襲舊制,依舊以鄭國為任氏封地。
鄭國公有名望,卻無實權,因此太子和鄭國公之女成婚后,郁郁寡歡的葛皇后病入膏肓。
太子終日哭天喊地、失魂落魄,料理政務頻頻出錯,幾次誤批接連導致貪腐橫行,河口決堤,數十萬難民無家可歸,漂泊四方,有的甚至淪為流寇,危害天下。
御史大夫最先請旨廢太子,高煦護子心切,一怒之下罷了他的官職。
這位御史卻很有骨氣,當夜一條白綾掛在都城高樓之上,當眾自殺。
這件事引發軒然大波,民意如沸,言官的腦袋破皮西瓜似地一個個嗑爛在太平殿前。
高煦焦頭爛額,入殿勸諫的臣子和宮妃,進去幾個被他丟出來幾個,但他們再狼狽,也比不過高行之。
太子做成了一件事,沒阿幸什麼事。
但太子若失敗,阿幸就是板上釘釘的輔佐不力。
「你以為朕唯獨留你在都城,為的是什麼?」
「若太子保不住,你也不必留了!」
高煦大概是用沙場上踹馬鐙的力氣踹阿幸。
那夜我偷了鑰匙潛進東宮后院的暗室,他被關在里頭,身邊沒人服侍,滿地都是血,惡臭也蓋不住血的腥氣。
他吐了那麼多血,卻一滴淚也沒流,渾不在意地抹了嘴角,反而擦得半張臉都殷紅,像涂壞了的胭脂。
救命,我絕對是被下了降頭吧。
那一刻我看著他,真是覺得他這樣美到極處了。
高煦和桑姐姐已經夠好看了,他還專挑父母的優點來長。
尤其當他笑起來,那種詭譎又脆弱的美感令人恐慌:「靈波,我可真討厭你啊。」
「你為什麼總在我最悲慘、最狼狽的時候出現?」
「我就不能……堂堂正正地站在你面前嗎?」
我將食盒放在一旁,跪下來先向他行了個大禮:「殿下,你從來堂堂正正。」
「奴婢還記得你收劍入鞘時挽的瀟灑劍花,知道你小小年紀就每年寄一顆牙齒給生母報平安,也明白『含垢忍辱』那四個字的筆力字勢后頭藏著多少年的真功夫。」
「奴婢被抓到罪奴營的時候還不到五歲,字都還沒開始認幾個,從前的記憶大都模糊了,卻隱約還記得父親曾教導過奴婢:不破不立,置之死地而后生。」
「殿下,你要登基,大盛的皇位,只有你配坐上去。」
高行之被放出來之后,請旨離開了都城,前往各地圍剿流寇,賑災撫民,太子捅哪里,他就補哪里。
他同我書信來往,都是林衍親手交付的。
呃,倒不是為了保密,主要是我很多字不認得,需要有人讀給我聽和回信。
聽著聽著我總是要笑,因為阿幸說話半真半假,他從來報喜不報憂。
受苦是自己,功勞卻屬于太子。
這中間多少勢利眼狗仗人勢,欺軟怕硬,可想而知。
但總有明眼人作證,高煦也不好全盤無視高行之,連易丞相都主張要給皇四子封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