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氏雖有正當緣由,但帶兵闖宮犯了君王大忌。
即便高煦顧念著葛皇后的情分,為了平息眾議,也還是不得不削去葛氏族人的兵權。
到頭來竟是兩敗俱傷。
君圣臣賢、兄友弟恭的假象被打破,所有人對皇位的爭奪擺上了臺面。
高煦變得多疑刻薄,喜怒無常,幾乎讓我無法將初見他時,他那風華正茂的好模樣聯系到一塊。
高煦一直以為,中宮的佛像前是我和他的正式初見。
其實不是。
被抓進掖庭罪奴營的那年,我五歲。
管事嬤嬤的人設很穩定,是見錢眼開的暴徒。
那時我但凡有一點錢,也不至于一點錢都沒有。
所以我被欺負得很慘很慘,只有桑姐姐對我好。
罪奴都會被剝奪姓氏,但桑姐姐就是桑姐姐。
她是個大美人,我很愛粘著她。
但桑姐姐說:「小靈波,你覺得我美,只是因為你還沒長大。」
可我并不認為自己的審美會隨著年齡而變化。
就好比我第一眼見到高煦,就覺得他好看。
直到他死,我都這麼認為。
那是個最冷的三寒天,我不小心把取暖的火爐給燒憋了。
桑姐姐替我頂罪,讓我躲在屋子里別出來。
管事嬤嬤用鑿子砸碎冰凍的井水,直接灌在桑姐姐頭上。
我扒著窗戶急得大哭,奪門而出的時候才發現門被桑姐姐上了鎖。
直到一聲威嚴至極的喝止嚇跪了整個罪奴營。
年輕的君王玉冠袞服,端的是修眉朗目,熠熠其華,讓人挪不開眼。
一直都聽說皇上是個武將,可是看上去明明更像個雋秀的書生。
我和桑姐姐當時就愣住了。
幾年后,我被鹿瑟宮選走,成為葛皇后宮中的低等婢女。
群妃前來請安的時候,我曾瞧見跪在隊尾的桑姐姐。
據說她被高煦救走后一朝臨幸,封為了美人。
但我從未料到,桑姐姐有過一個兒子。
如果我早就知道,我就知道得早了。
咳,我可不會帶小孩。
說起來,我比高行之大七歲,雖然他總愛強調,是六歲半。
這孩子,四舍五入明顯沒學好。
重回鹿瑟宮的那年,我還是十九,他才十二……好吧,十二歲半。
刺殺皇后,血洗后宮,多大的事,死了多少人。
高行之卻能在那個年紀就替我擺平,上上下下,安排得滴水不漏。
而我的十二歲半,卻是在鹿瑟宮刷夜香。
低等婢女就是這樣,什麼臟活累活都得干,不見得比罪奴營輕松。
是廢物,總會發臭的。
我第一次進皇后內殿拎桶,撞見了兩個還在換牙的皇子。
葛皇后膝下有一位太子高居之,和一個叫阿幸的庶四子,想必就是這二位了。
機智如我。
然后我行禮的時候,就成功把太子和四皇子認錯了。
都怪那時月黑風高,我沒看清高居之的太子玄袍。
而青袍的高行之,看上去長得更貴。
高居之氣得跳腳,罰我額外多刷幾個娘娘宮中的夜壺。
高行之某夜紆尊降貴地來到凈房,臭氣熏天的環境,他衣料上熏的杜衡是唯一的一縷香。
他來得突然,我哼的家鄉小調剛好唱到一半,嚇得連忙哽住。
「你唱的什麼曲子?聽不清詞。」他似乎蠻有興致。
「鄉野小調,自然是地方土話。
若殿下聽得懂,奴婢才奇怪了。」我賠笑道。
「奇怪的是我才對。」高行之笑起來,一雙丹鳳眼漂亮得不可思議,「很早以前我就發現你傻乎乎的,不管怎麼受欺負都不敢反抗。如今這樣了還有心情唱歌,我可真是不理解。」
嗨呀,被一個比我小這麼多歲的男孩埋汰,我的勝負欲不允許。
「殿下不知道的事情,就應該早點來問我嘛。」我招招手示意他靠近,在他俯身而下的耳邊跟著笑起來,「因為我也不知道。這樣殿下你就不孤單了。」
我永遠忘不了他那時的表情。
像是溫和友善的畫皮突然粉碎,頭一次露出他潛藏于內心深處的譏誚和防備。
后來那些年,我總聽宮女太監們議論,說四皇子除了脾氣好和長得好之外一無是處。
葛皇后養他,是給高居之養著一條忠心耿耿的狗。
但這條狗小時了了,大未必佳,越來越笨,每次太傅提問他都答不上,后來干脆不懂裝懂,說的全是廢話。
沒人知道他真正的樣子。
他叫阿幸,我卻不幸。
因為我一眼看穿。
我全都知道。
7.
我全都知道。
包括阿幸的野心、隱忍和城府。
也包括我知道他終有一日會登基,所以早給自己留好了出宮的后路。
畢竟狡兔死、走狗烹,助他繼位的人明面上是易丞相,可暗地里殺死高煦的人卻是我。
若是哪日東窗事發,保不齊所有罪責都會被推到我身上。
阿幸對我的感情……我當然不能昧著良心說不知道。
但在權勢地位面前,那一點情分又算得了什麼呢?
何況當上皇帝的高行之,也不能說是大權在握。
真正的危機來臨時,他未必保得住我。
說起來,高煦跟著他爹征戰四方,少年成名,當了二十二年開國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