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煦接著道:「最重要的是鐘尚書,此人年紀輕輕卻心如蒲葦,多謀善斷……咳咳咳!日后一定會、會成為你的心腹……」
這明擺著是在欽定顧命大臣了——可是高煦方才明明同我說,謀害他的嫌疑人就在這四個范圍內。
真是男人心,海底針。
高居之淚流滿面,把頭叩得砰砰響:「兒臣明白,兒臣這就去準備。」
可憐天下父母心。
太子早就跑遠了,高煦還在不停重復著:「心、心腹……」
3.
「心腹……」
我連連撫著高煦喘得跟風箱一樣的脊背,他的紅臉整個兒漲起來,更像兔頭了。
被我這麼一摸,終于把他卡在喉嚨里的字摸了出來:「……大患。」
嗨呀,說話不要說一半。
反派都是這麼死的,您知道嗎?皇上。
高煦死死抓住我的袖口不放,我明白他是要我將真實意思轉達給太子。
「放心吧。皇上,您先起來喝藥。」
我搞不懂,潘金蓮的「大郎該吃藥了」都無往不利,為什麼我這碗仙丹就是喂不進去啊?!
因為殿外突然起了騷動,兵戈的騷動。
天底下沒有一個皇帝不怕逼宮,哪怕高煦自己就逼了舊朝的宮。
他大聲疾呼:「是誰?誰要害朕!」
還能是誰,不是鄭國公就是淮安侯,不是易丞相就是鐘尚書唄。
高煦狀如癲狂:「若朕大去,外臣里頭偷藏私兵的,箭射得好的,一個都不要放過!」
他大手一揮,將我手中的碗打落在地。
我盯著那一地湯藥,我餓了五六天,累得翻白眼熬出來的藥。
高煦終于成功把我氣笑了:「皇上,唉,您為什麼一直執著于外臣呢?傷您的那個暗箭吧,其實是四皇子射的。
」
高煦瞬間就不咳了,他的心代替了他的喉嚨在狂喘。
因為我說:「不過呢,那箭上并沒有毒。」
我又說:「真正的毒,方才被您打翻了。不過您已服用數月,偶爾漏服一次也無妨啦。」
高煦費盡全力將手掌高高抬起,我順勢躲開,他抓我不到。
卻不成想有另一只手輕松拂開帷幔,從身后圈住了我的退路。
渾身倏然一涼,有輪廓硬朗的下頜卡進了我的頸窩。
「母后,你瘦了。」少年嘖了一聲,「硌手。」
見狀,高煦氣血攻心,怒目圓睜。
我緊緊盯著他,身上的袆衣卻越來越松。
腰側系帶不知何時被解開,蠻橫的一臂侵進來猛地束緊。
整個世界都窒息了。
我壓低嗓音驚道:「阿幸!」
隨著我這聲驚呼脫口,高煦徹底斷了氣息。
良久之后,我才顫抖著伸出手替他闔上雙眼。
阿幸掰過我,歪頭審視我發熱的眼眶,拿小指勾走一滴未墜的淚珠,看著它入了神:「母后,你最好讓我知道你哭是因為你怕,而不是因為你傷心!」
我就不能又怕又傷心嗎?
弒君這種事我也是頭一回做,以后就不會這麼害怕了。
下次一定。
而且,我為什麼不能傷心?
高煦病成這樣,那個英氣逼人的俊朗君王瘦成這樣,可他的后腦勺,居然還是圓的欸……
我垂著臉,阿幸卻用手掌捧住我扁扁的頭顱,迫使我們眉心相觸。
袆衣系帶被徹底抽出,我冷得發抖,但他的喘氣卻滾燙,一寸寸灼過我身體每個角落。我忍不住想要深呼吸,他卻會錯意,直接用衣料堵住了我的嘴。
他貼在我耳邊輕聲說:「從現在起,不要出聲,不要惹我生氣……否則我不知道自己會做出什麼樣的事情。
」
4.
「不要出聲,不要惹我生氣。否則我不知道自己會做出什麼樣的事情!」
十九歲的我,是第一次用這麼兇狠的語氣警告別人。
那時的我,在鹿瑟宮當差。
共挽鹿車的那個鹿,琴瑟和鳴的那個瑟。
鹿瑟,真是夫妻同心的好名字。
沒錯,我服侍的人便是葛皇后。
葛皇后身體不好,只生了一個太子。
群妃虎視眈眈,為了壓制她們蹬鼻子上臉,汾陽葛氏暗中主導過好幾次后宮風波,不少嬪妃和皇嗣因此喪命。
最慘烈的一次,就發生在我十九歲那年。
那年歲次庚子,所以被后世稱為庚子宮變。
高煦是從戰馬上得來天下的君王,除了在床榻上虎狼,他最大的樂趣就是在獵場上暴打虎狼。
他一出宮,柔弱不能遠行的葛皇后就開始當家做主。
闔宮妃嬪也開始了睡得比狗晚、起得比雞早的生活,日上三竿還要跪在鹿瑟宮前聽訓。
以易貴妃和淑妃為首的世家妃嬪帶頭不服,風聲驚動了前朝。
很快,也不知道哪個光腳不怕穿鞋的腦殘失敗者,膽敢行刺鹿瑟宮。
雖然刺殺失敗了,但葛皇后和太子都受到嚴重驚嚇,纏綿病榻。
大理寺查不出結果,結果就是汾陽葛氏帶兵血洗后宮。
我們這些鹿瑟宮的宮仆,先是被下了監察不力之名,沒過多久又添上里應外合的死罪。
我罪奴出身,什麼苦沒吃過,但絕不受這份冤枉。
于是乎嘴上認罪,心想我跑。
說跑就跑,我還非常機智地往冷宮跑。
可是……
為什麼冷宮之中會有這麼多新鮮熱辣的尸體啊?
為什麼尸體旁邊還背手站著一個看上去年紀比我小得多,身量卻比我高得多的少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