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醫時不便再有人打擾,等張阿姊離去后,我獨自走向床榻邊。
掀開床幔,映入眼簾的卻是一張熟悉的臉龐。
以及那副鬼面獠牙的面具。
只是面具略有破損,露出一半緊抿的薄唇與勾勒凌厲的下顎。
除了曾經邵鈺身邊的那名私人暗衛,還有誰?
但此刻不是質疑張阿姊別有用意的時候。
沈宴傷得很重。
我除去他的衣物,聚精會神地將暴露的傷口進行細致縫合,額前不知不覺沁出汗水,一滴滴地落在他赤裸的肌膚上。
許是風吹草動都會被驚擾,他從昏迷中緩緩地睜開眼,像是恢復些許意識。
「抱歉。」
他輕聲道:「看到了我,又讓女郎想起不開心的過往。」
「那是我與邵鈺的事,何須你來道歉?」
我頓了頓。
大約是見我面色變得冷淡,似要就此一刀兩斷,他眸中涌出點委屈,再加上一副傷痕累累任人宰割的模樣,倒看得我心中泛起愧疚。
便清清嗓子,意有所指:「——至于其他的,等你好點我們再慢慢談。」
不知是否眼花,聽到這句,竟看到他輕輕地彎了唇。
我將金創藥粉沾在指尖,認真地往他傷口上涂抹。
因為生怕他太疼,我涂得十分輕柔緩慢。
有的傷口較深,我只能湊得更近,呼吸便不免細細地灑在他的肌膚上。
渾然沒注意,他逐漸緊繃的身體。
「季醫師,可否改日再來問診,或是等宮中的大夫回來,我……」
聽這聲音頗為低吟沙啞,我以為他還有什麼不適,就徑直用手貼上他脖頸試探溫度。
沒想到他身上的溫度,幾乎燙到能把我融化。
看出我的疑慮,他如實說:「我……我沒發燒。只是這房中有點熱,還請勞煩醫師開個窗。」
我只能將木窗開了個小小的縫隙。
「我得把你的面具摘下來,檢查一下臉上是否還有遺漏的傷口。」
事到如今,我都還沒見過沈宴到底長什麼樣。
就在我觸碰到面具的那刻,門外卻傳來一道熟悉的聲音:
「念之,你如何了?」
竟是邵鈺。
他怎麼來了?
我腦中空白,愣在原處左右為難。
然后鬼使神差地,一把掀開沈宴身上蓋著半角的被褥,躋身躲進去。
7
好在初春季節用的被褥仍是厚實,我的身量又十分纖瘦,藏在底下若不仔細看,倒也發現不了。
「無礙,適才表姐已替在下尋了醫官過來,感覺好多了。」
沈宴答。
「幸虧你我兵分兩路,甩開了那隊人馬,成功護送督查使出城。此番你是大功臣,日后父親必重重有賞。」
邵鈺在床邊坐下,聊起一些我聽不懂的話題。
沈宴:「少君仁厚。待在下痊愈,必定前去謝恩。」
埋頭隱匿于被褥中,我的鼻尖依稀嗅到屬于陌生男子身上的檀香,極力克制著呼之欲出的噴嚏,手上控制不住使勁,狠狠地朝那人結實的腹部掐去。
他冷不丁地渾身打起戰栗。
「沈念之,我發現……」
邵鈺驀地沉吟。
發現什麼?
我屏住了呼吸。
想必此時沈宴也與我一樣。
「我發現,你變了。
「你從前可不是這樣的。你從前,向來對那些金銀珠寶不感興趣,這回怎麼屁顛屁顛地想跑去領賞了?」
邵鈺尚在沉思中,竟沒發現任何異樣。
沈宴不動聲色地撇開眼,淡淡道:「從前年紀輕,不懂事,只以為錢財乃身外之物。
可轉眼也該娶親了,總得多為夫人的將來著想。」
他說這句話的時候,我感覺到近在咫尺的那副身體,似乎變得更燙了。
大約是被悶的,就連我自己的臉,也止不住地騰起火熱。
這沈家郎君倒是個體面細心的人。
只可惜身患不舉之癥,往后恐怕不好討娘子。
「那就對了。聽說,你母家的遠房親戚確實是為你找了一門親事。」
邵鈺了然,又意味深長地拍拍他的肩:「——那女郎是何許人也,怎不聽你提起?你到底還有沒有把我當自家兄弟?」
我的心臟快跳出嗓子眼了。
不能理解自己向來行事光明磊落,為何現下會如此驚慌。與其躲躲藏藏,不如沖上前去玉石俱焚,反正邵鈺大概也是不想碰見我的。
沈宴卻在被褥下將我不安的手輕輕地摁住。
「在下的那位小女郎害羞得緊,不喜連名帶姓地被提起,平日里連求見一面皆是奢求。若有幸與她攜手共度,屆時,還斗膽請少君來吃酒。」
邵鈺笑道:「能讓你這冷面閻羅如此維護,那必定是個不簡單的女郎。好,屆時本少君定來賞臉!」
兩人又主次分明地寒暄一會兒,沈宴便以各自好生休養的由頭請回了邵鈺。
仆從為邵鈺重新穿上披風,修長身影被繚繞月色襯得隱約有些許孤寂,他提步又止,竟問了句:「平日里,記得多去季氏醫館那頭盯著。
「都快過去半年,我猜她玩夠了,也該想著回來見我了。
「一個名節不在的孤女,除了邵家,誰還愿意保她無虞?」
他低聲喃喃,半似嘲弄,半似慍怒,提起燈籠拂袖離去。
將這些話盡收耳底,我瞬間感覺如置冰窖。
名節。
我最恨這兩個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