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住在縣衙的后院里。
他身邊原本只有兩個伺候的人,一個師爺,一個小廝。
師爺姓馬,讓我喊他馬爺,小廝叫亞安,他們問我叫什麼,我說我沒有名字,于是大人給我取了一個名字。
馬爺說我的名字是取自一首詩,他念給我聽, 但我只記住了一句,什麼天下人盡歡顏。
原來,大人的愿望是天下人都高興啊。
歡顏,我終于有名字了。
我包攬了洗衣做飯一切家務,大人讓亞安幫我,我說不用,
「這些活我四歲的時候就會做了,我保證,一定不會把衣服洗壞的。」
我娘說,人不管在什麼地方,都要有用。
沒有用的人,就會被人嫌棄。
所以,我要做個有用的人。
大人很忙,每天卯時起來,一直到半夜才回來睡覺,有時候他還會睡在前院的衙房里,打個盹兒的功夫,天就亮了。
早上去買菜,我讓亞安買了一只雞,燉了一鍋湯。
但大人只喝了兩口,又開始做事了。
他的公文好像怎麼都看不完。
晚上,他和馬爺一邊吃飯一邊聊天,「已經八月末,眼見冬天就要來了,勢必要在冬天來前,做好充足的準備。」
馬爺忽然問我,「歡顏,東泰的冬天冷嗎?」
我使勁點頭,「特別冷,而且會一直下雪一直下雪。」
每年冬天東泰都會死很多很多人。
「我家隔壁的大伯就是凍死的,被發現的時候,人像磚頭一樣。」
我給大人添了一碗茶,又給馬爺加了杯酒。
「大人,守冬的事,您打算怎麼做?」馬爺嘆了口氣。
「沿著城墻,蓋上茅草屋,再備些米糧……」大人長長的睫毛蓋在眼睛上,他看上去好像很難過。
大人是怕凍死人嗎?
一個月后,東泰很冷了,亞安和我都做了一件新棉襖,這是我過得最暖和的一個冬天。
「原來棉襖穿在身上,是這種感覺。」
我給大人磕頭,如果沒有他,我不會有新棉襖穿的。
大人也笑了,「一件棉襖罷了,不值得你這樣深厚的謝意。」
「要的要的,奴婢這輩子沒穿過這麼好的衣服。」
大人看著我,輕輕嘆了口氣。
那天夜里,東泰下了第一場雪,很大很大,我起來收掛在屋檐下的蘿卜干,卻看到大人只穿著單衣站在屋檐下。
我趕緊給他拿斗篷來,大人攏著衣襟,嘆了口氣,「歡顏,房子沒有蓋起來。」
我聽馬爺罵過了,他說東泰太窮了,縣衙沒錢府衙也不給錢,根本沒人關心無家可歸的人的死活。
「大人,我娘說生死都是命,他們就算凍死了也知道是自己的命,不怪你的。」
我想安慰他,不想看到他這麼難過。
「歡顏,」大人垂眸看著我,摸了摸我的頭,「人不該認命,更何況,眼下的境況也不是他們的命。」
不是命嗎?
我仰頭望著大人,他臉上是濃濃的無奈,可我什麼都做不了,只能默默念著阿彌陀佛,希望這個冬天,大家都能熬過去,每個人都活著。
這樣,大人就不會難過了。
但我的希望落空了,第二天中午,馬爺和亞安都吃不下午飯,他們說,城墻邊上,破廟里,到處都是昨夜凍死的人。
粗粗點算了一下,就有二十多個。
男女老少都有。
大人在棚子里站了好久好久才回來,手腳凍得通紅。
我打熱水給大人泡腳。
「歡顏,我自己來就好,你去歇著吧。
」
大人靜靜坐著,翻看著桌案上所有的信件,我不知道他找什麼,但能感覺到,他在做最后的努力。
「大人。」
「嗯?」
「以前冬天我娘會帶我去挖地洞,有時候能挖到蛇,有時候能挖到蛙子,他們埋在土里一點都不冷,您說,人能不能也埋在土里?」
大人噗嗤笑了,搖了搖頭,「人怎麼能埋在土里……」
大人說了一半,忽然想到了什麼,來不及擦腳,趿著鞋子就跑出去了。
「大人,您穿個襪子吧,別風寒了。」我跟著他追了出去。
04
大人好厲害,他將城外一個山洞,整理了出來。
我去看了,里面掛著油布,隔著風后,點上柴火,就一點不冷了。
大人還想了個點子,他在城門口建了一個生祠,不管是誰捐錢,都可以在這個生祠上刻上名字,享世代香火供奉。
一時間,城中富戶們爭相捐錢。
這件事驚動了知府大人,知府大人又上奏了朝廷,圣上親自寫了表揚大人的手諭。
大人雖然表面上沒說什麼,但我知道,他翻來覆去將圣上的手諭看了很多遍。
馬爺說,大人自小就立志為國效命,為百姓做事,這封手諭對大人來說,很有意義。
有多大的意義我不知道,但只要大人高興,我就高興。
「大人,」我站在桌邊,給大人磨墨,「您寫字真好看,如果我也是男子,我肯定也要像您這樣讀書認字。」
如果我是男子就好了,那我爹應該不會典我娘出去,我也不會被打,妹妹肯定也不會死了吧?
我娘說,做女子太難了。
「歡顏。」大人停下手里的筆看著我,「女子也可以認字。」
我驚訝地看著他。
女子也可以認字嗎?
我爹和我娘都說不可以的。
但大人說可以就肯定可以。
「你想認字嗎?」大人問我。
「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