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是我。」
那聲音我再熟悉不過,是洛柔。
仔細想來,洛柔從未為難過我,她甚至從未對我說過一句難聽話。
她只是,冷眼旁觀罷了。
我打開門,洛柔站在門口石階上,弱不勝衣。
「你怎麼來了?」
她唇色蒼白,臉上是咳出來的紅暈。
「母親不敢來,我便來了。」
嚴夫人那天回侯府后便悄悄停了洛柔的符水,符水一停,洛柔的身體便一日好過一日。
嚴夫人腦子里缺的那根筋終于續上,她回娘家找了哥哥,借了哥哥的心腹來查。
查來查去,查到了她丈夫頭上。
洛侯有一個貴妾孫氏,同他青梅竹馬一起長大,只是門第不夠高,嫁妝不夠豐,當不得他的正妻,偏又放不下這份情,只得委身為妾。
「那老道士攔路詛咒原本是孫氏獨謀,可在孫氏親手悶死哥哥后,父親為了護她,便與她合謀,編造了那些無稽之談,甚至不惜害我……」
洛柔的聲音淡淡的,似乎在說別人的事。
她將手上食盒遞給我,又道,「母親說,今日是你生辰,這是她親手為你做的長壽面。她沒有顏面見你,便托我來送。」
我沒有接。
兒時,一年中我最喜歡的一ŧū́₌天就是嚴夫人的生辰。
只有那天,無論我送她什麼,她都會對我笑。
年幼時,我送她園子里的花,等再大些,我便會親自給她煮長壽面。
灶臺高,我便搬個板凳墊著,和面,熬湯,頂著滿頭面粉,端著滾燙的心意,只為看一眼她的笑臉。
直到九歲那年,我送長壽面時掉了荷包,返回尋找時,無意之間看到嚴夫人命人直接將長壽面倒了,我才不再往她跟前湊。
人能結為夫妻,總有一些緣分在。
嚴夫人和洛侯便是,他們對自己愛的人,珍之重之,又將別人視為可以隨意踐踏的草芥。
只是嚴夫人的權勢強過我,而洛侯的權勢又強過嚴夫人。
洛柔將食盒收回去,臨走時問:「姐姐,你能不能原諒母親?她……也是可憐人。」
我聽到自己的聲音,冷而硬。
我說:「不能。」
我人微言輕,被人傷害時常無力反擊,唯有向內求索, 修自身金剛鐵骨。
嚴夫人有如今的下場, 是她的因果業報, 非我所為。
但我依然可以不原諒她。
洛柔離開后,我關上院門。
昨日種種譬如昨日死, 今日種種譬如今日生。
馮照秋的聲音從廚房傳來:「念枝, 吃飯了!」
「來了!」
開春后,我和六歲同窗成了同桌。
她握著毛筆, 鄭重地寫下人生中的第一個字——蕊。
有些丑, 但是不打緊。
我打開手札,又記上一筆。
【立春, 劉芯兒會寫字了,劉蕊兒應當很開心。
【齊見真逃難似的回了寶華村,她說被首飾壓垮的脖子至少需要躺兩個月才養得回來。
【姜瑞帶姜奶奶來我家鋪子做衣裳, 她選了藍色的料子, 姜奶奶選了粉色。】
我的手札里越來越多這樣無關緊要的小事,我也不知道為什麼要記下來。
我明明是想寫詩作賦來著。
管他呢!
春風吹開朗朗讀書聲,書頁翻滾在紅塵里,放學后我跑得飛快,因為馮照秋就在家里等我。
16.番外:見真
我是被太后帶大的,自幼住在宮中,見慣了廝斗。
太后殺伐果斷,年輕時替兒子爭皇位, 年老后和兒子爭皇權。
都說天家無父子, 我瞧著也無母子。
權之一字,血淋淋的,最為難寫。
太后宮中有張畫像,是張貴妃的。
張貴妃是先皇晚年最寵愛的女子。
她對皇位虎視眈眈, 寧愿將親生女兒換出宮去, 也要換個兒子來爭儲。
按理來說, 太后應該恨不得將她挫骨揚灰才對, 誰也不知道為什麼會留著她的畫像。
張貴妃自然是美麗的, 而最出挑的, 是那雙倔強的眼睛。
同樣的眼睛,我在馮照秋臉上見到了。
可除了眼睛, 她和張貴妃一點都不像。
張貴妃纖細, 她粗壯;張貴妃柔聲細語,她吼一嗓子對門都聽得見。
直到她將女兒送來讀書,我才認定,馮照秋就是張貴妃送出宮的那個女兒。
馮念枝的外表和張貴妃像了個八成,只是怯怯的,讀起書來不知變通, 像個老學究。
也是一代不如一代。
女兒家可不能老實,一老實就會被人當成一盤下酒菜。
幸好她年紀尚小,還來得及教。
嚴夫人來鬧事時,我也曾想過要不要將馮照秋帶回宮去認祖歸宗。
她是天家血脈, 太后便是再恨張貴妃, 看在宗親的面兒上依然會給她個封號,頂多打發到遠一點的地方去,總歸不必再擔心被人磋磨。
可當她們返京做起生意后, 我便絕了這份心。
馮照秋能靠自己立于世間,何必替她找棵大樹?
她自己便是大樹。
馮念枝被她養得越來越像個孩子,會闖禍也會耍賴皮。
如此便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