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出了這如同煉獄的鬼地方,我還是暈乎乎的。
怎麼就鬼使神差地,接了這麼個差事呢?
或許是大奶奶的眼睛,和我阿娘,將我趁亂推入京城中那視死如歸的眼睛交疊重合。
那時候世道已經不好了,唯有進了京城,方有一線生機。
阿娘替我博到了。
我被悲憫仁慈的大奶奶撿回了丞相府。
阿娘當年,也說了,「等我。」
可我等了七年,又是孑然一身。
也罷也罷。
去救二小姐吧。
就當是,還情了。
3
即便是在京城,馬匹也緊俏了。
聽說是南疆要的歲貢越發多了,糧食,馬匹,武器,早被陛下搜刮著送去了。
聽說我要走,劉四欲言又止了好久,
終是沒說什麼。他從懷里給我套了只玉鐲子,
「從九千歲庫里偷的。戴著吧。」
對上他狡黠的眼睛。
我有一瞬,迷失了對善與惡的分辨。
牽著驢車的手卸了卸力,卻還是握緊了。
「走了!」
「一路……小心。」
一路順風,他說不出口。
我們都知道,這一路上,不會安生。
出了京城還沒十里地,景色就變了。
餓殍遍野,民生凋敝。
如同餓狼的一雙雙眼睛冒著綠油油的光。
可布兜里只有十張餅,若是想到達禹州,
一口都讓不得。
我眼神狠厲地從包袱里取出一把剔骨刀,
與這些,和我同樣疾苦著的流民較量。和喉中涌上的酸苦較量。
有個瘦得只剩大腦袋的丫頭,睜著大眼睛看我。
她娘將她摟著,歪倒在一顆枯樹之下。
我想停下來告訴她,你娘死了。
可流民蜂擁而上。
那不是她娘了,是兩腳的羊。
我的心不由顫了顫,加快了趕路的腳步。
「站住!」
事與愿違。我還是被攔下了。
他們衣衫襤褸,舉著各式各樣的農具,眼中滿是兇光。
我學著劉四的樣子,點頭哈腰地滑下毛驢,
「兵爺,兵爺。禹州老母病重,求您,行個方便。」
「閉嘴!不許你提起那幫畜生。我們才不是畜生,我們是馬幫!」
為首的壯漢將我一腳踹跪到地上,
其余的人將我驢車上,十個餅,一馕水,半塊兒芙蓉桂花糕都收了。
「大當家的,是個富戶。下一步啷個辦?」
憨頭憨腦的漢子咧著嘴,捧著我的布兜。
「就是他們這些狗大戶,逼得咱們莫得法兒。帶回去,宰了!」
我被一塊兒破抹布塞著嘴巴,扣押著帶到了簡陋的茅草屋。
無論我如何奮力嗚咽,他們都無動于衷。
幾十個漢子,看向我的眼中沒有饑餓,沒有貪婪。只有無盡的恨意。
或許,我必死無疑了。
他們不給我辯白的機會,也不愿再多看我一眼。
「去,學書,去將那婆娘宰了!」
大當家的丟給旁邊斯文瘦小的一把柴刀。
我拼了命地搖頭,眼中涌出了淚。
可我不能死啊。
大奶奶還等著呢。
那個叫學書的,顫抖著胳膊一步,一步向我走來,
手起刀落。
大奶奶,穗兒無用。
終是,回不去了。
我閉上了眼睛。
4
想象中的痛楚并沒有來。
哐嘡。
柴刀落地,學書顫抖著嗓子跪在我跟前,
「你,你,你,」
我仔細瞧了好半晌,認出來了。
這是那年,賣身葬父的書生啊!
我陪著大奶奶逛廟會,他就跪在路邊兒,跟前是一片草席,一塊白布。
里面蓋著的是他阿爹。
大奶奶給了三兩銀子,卻沒要他的身契,
「看你這樣子,是個讀書人。
好好考,若是高中,報效朝廷。」
學書癱坐在地上,笑著流出了淚。
「大奶奶,你看到了嗎?」
「你一心要報效的朝廷,將我們逼上了絕路啊!將你,逼上了絕路啊…」
窮途末路。
若非是活不成了,又有哪個書生甘愿做個馬賊?
他扯去了我嘴里的抹布,卻示意我別做聲。
噓。
「你怎得逃出來了?」
他壓著嗓子問話。
「抄家前,大奶奶放了我的身契。全府就逃出我一個。」
「既然活了,為何又走出京城?」
他的不解,我能理解。
遍天下的流民誰不想混進京城,只有那里,還有一線生機。
我嘆了口氣,
「我家二小姐被賣去青樓了,我要給她贖身。」
學書怔怔地盯著我,看了好半晌,朝我恭恭敬敬作了揖。
「女中丈夫,學書自愧不如。今夜,我放你走。」
「那你怎麼辦?放我走了,他們…」
學書嘆了口氣,替我解了繩子,
「都是苦命人,哪有一個是窮兇極惡的。放你走也就走了,又能怎麼樣?」
「丞相是為了我們啊!如今大乾,最后一個心系百姓的人,也要問斬了…」
見我不語,他悲涼地笑了,
「世道艱難,誰不是為了活命啊?」
活命。
空洞又真實的兩個字。
壓在大乾每個百姓身上,
如同高山。
如同巨石。
夜色正濃,學書送我走,將分了叉的毛筆塞給了我。
還有我的驢車,我的干糧。
「這是我阿爹留給我唯一的念想了。黃楊木的,算是好東西。賣了吧,多一分銀錢,多一分希望。」
揮動馬鞭時,我擺了擺手,
「希望我們都能活著,我叫穗兒。沉甸甸的那個麥穗兒。」
6
到禹州的路是坎坷的。
抵達城門腳下,我已渾身是傷。
驢死了,車丟了。
殺豬刀銀亮的刀刃兒上見了血。
我的小腹也見了血。腸子從里邊流出來,我用幾件兒破衣裳捂著塞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