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郁不肯。
雖有珍奇藥材吊著,他也還是一天天虛弱下去。
我擦著師父贈的彎刀,抓住一線渺茫的希望。
師父在南詔,堪稱眾叛親離。
因此才入了中原。
可教我刀法的日子里,也還是屢屢提過一個人——
一個女人,南詔古寨中的女人。
雖然我不知她是否還活著,又是否愿意伸出援手。
但要尋藥草,只能靠世代生于其間的寨民。
我還是發去了一封求救函。
字寥寥數語,能搏一搏的,唯有那把師父刻了字的彎刀。
信函發出,毫無回音。
到成都府時,已是兩個月后。
帶來的藥材一株一株地煮,漸漸要見底。
鄧郁清醒的時間越來越短,開口最多的便是喚我名姓。
「柳在溪,柳在溪。」
「魚入藍天柳在溪。」
可惜我沒那麼自由。
我抱著他,片刻不敢閉眼。
人馬都要休息。
距離南詔還剩足足的一個月行程。
若我單騎前去,可以縮短大半時間。
我用蘆管喂鄧郁服完藥,掀簾找到了褚隨。
褚隨亦是熬得瘦削許多。
我一字一頓,「給我馬和干糧。」
他唇角顫抖,看向馬車,「柳夫人。大人走之前,大概會想見到你。」
我火氣蹭地飆上頭,成了泛熱的淚。
「給我馬和干糧,或許還有轉機。」
不論如何,總歸要試試。
「褚隨,」我閉上眼,「你知道我每日看他虛弱下去是什麼感覺嗎?」
當日宮中我眼睜睜看著易春死,做不到再看鄧郁死。
死得痛快,還少去幾分痛苦。
可吊著氣,仿佛鈍刀子磨肉。
褚隨將他的戰馬給了我。
我割發成結塞入鄧郁手中,踩著泥漿一路飛馳。
春日已至,總有連綿細雨。
夜中,毒蟲時常爬進袖口,捉也捉不出。
吸在皮膚上,須臾便沁出血。
烈酒很快用完了。
只好硬挺。
我還是低估了毒蟲,也高估了銀子的分量。
在這兒,銀子的作用根本不大。
交易方式,還是最原始的以物換物。
我求著商人們,終于買到了草料與烈酒。
好在食物不缺。
我咬著油餅,昏昏沉沉地伏在馬上。
前路昏暗,馬亦不敢奮蹄。
依稀看見了驛館。
我強撐精神抽馬前行,馬卻忽地撒開前蹄,被狠狠摔在地。
我摔在草中,不受控地吐出口血。
「誰設的——絆馬索!」
若是摔斷了馬腿,我要如何到南詔古寨?
燈籠逼近,顯出兩道身影。
那婦人漠然掃我一眼,令身旁的年輕姑娘將我扶起。
我踉蹌起身,咬牙切齒。
「你衣著不凡,為何要做害人性命的事!你可知……」
婦人攤開手,一把彎刀寒光凜凜。
「柳在溪。」
她面無表情,冷得像寒水。
「你說的那人中毒太深,藥還未長成,我只能給你緩和病情的方子。待他來,再做細診。」
這還只是南詔邊境的驛館。
她在這里等我?
我怒氣頓消,怔怔呆住,「……師娘?」
她狠狠剜我一眼,「閉嘴!」
可眼中卻有淚。
我拂衣跪下,結結實實磕了三個頭。
「師娘,我師父死在三年前,臨終遺物我不曾帶在身上,許多都要交付于您。待我救完人,再與您細說!」
她背過身去,令身旁的年輕女子遞過一捆藥。
沉甸甸的,寫明了煎煮藥方。
這些藥,足夠鄧郁撐到這兒了。
我正欲翻身上馬,又被叫住。
「你已被毒蟲咬傷,若不治療,明日尸首便臭了。」
師娘口氣淡淡,身影隱入驛館。
我咬牙,跟了進去。
無非是割出毒蟲的頭,再灑藥酒,不發燒就算治好。
可等退燒卻結結實實花了我一夜。
又睡過了頭。
待我清醒,日色已開始曬人。
我提著藥包拼命打馬,總覺得心中不穩。
那紙包受不得雨,只能捂在懷中抱著。
抱著抱著,又被顛得傾灑出來。
三日后,我在途中撞見了人困馬乏的車隊。
褚隨見了我,卻無喜色,只剩疲倦。
我忽然不敢上前。
馬車中傳出嘶啞的咳嗽,宛若天籟。
褚隨默然熬著藥,通紅著眼不敢抬眸。
我慌忙掀簾,只見滿地猩紅。
「鄧郁……鄧郁!」
我拼命捂著他的嘴,卻止不住咳出的血。
他疲憊抬眼,輕輕搖頭。
我緩緩收手,聽他自齒縫擠出字句。
「在溪……京師府中書房案幾下,第三塊方磚是中空的……有我印章,可支取銀錢,調動親衛……記清楚了嗎?」
我無力地緩緩垂首,看見自己戰栗不止的指尖。
「你先把藥喝了。」我看向藥爐,抱著他低聲懇求,「我們很快就要到了啊。」
明明我已經拿到藥了。
他靠在我肩頭,只剩睫毛上下顫動,隱約念著些詞句:
「功名半紙,風雪千山。
「回首繁華如夢渺,殘生一線付驚濤。」
藥爐火滅了。
褚隨放下藥湯,無言退開。
我吹冷湯藥,一勺勺撬開他齒關,抵著喂下去。
他勉力咽著,斷續咳出血絲。
一碗藥,服下半碗都不到。
好歹也算是喝了。
我和衣靠在他身邊,強撐著不睡,又抵不過困意……
10
鄧郁沒死。
那劑藥不是聊以安慰,是實打實的救命。
我一覺醒來,車馬已高高興興地出發了。
鄧郁攬著我,頸側血管泛出微微的青色,正把玩我曾割下給他的那束發。
我呆呆看著他,「你還真是命大。」
他揩去我眼側的水跡,忽然極盡力地摟緊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