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為你厭我欺……」
「柳在溪。」
字句似咀嚼透徹,他忽然出聲,極平靜地喚。
我霎時呆愣。
他抬眸,仔細地瞧我。
「你覺得,自己一直以來瞞得很好?」
我也是有名有姓的。
只是這個名字太久不用,我以為它要徹底被人忘卻了。
連我自己都快要忘了。
幼時我是良家子,父母健在,也曾規規矩矩上過幾年私塾。
夫子一筆一劃教我寫下姓名。
柳,在,溪。
后來我成了孤兒,拜入鬼刀門。
師父自南詔來,撿到了我和兩個師姐。
他說他給我飯,我得好好跟他學刀。
我說好。
于是我有了新的名字,鬼三娘。
我為殺人,用過太多身份,換過太多名姓。
風雪吹得我脊背生寒。
我掩上門扉,往他身上加蓋一層裘氅。
鄧郁忽然捉住我的手。
「我不曾怪過你隱瞞。自你開口說你叫江雨眠時,我就知道你是假的。留你,一是為了看看你要做什麼,二來,圖你師從南詔門派,或許對我有助益。」
他唇線緊繃,目光又緩緩柔下來。
「誰知你這般好養,給些銀兩便高興得翹尾巴。」
為何江雨眠這個名字會露出馬腳?
他看出我疑惑,無奈搖頭。
「『江雨眠魚肉百姓受誅,命案未破,兇手畫下鬼面為標』。你以為這陳年舊案不起眼,不會有人記得也無從查起?糊涂東西,疑案卷宗由都察院收理,都察院堂官是我的人!」
早知道不畫鬼面了。
誰知道隔了這麼多年還能被順藤摸瓜地找到。
真失策。
我霎時啞了嗓子,「那你在殿上,為何不看我一眼?」
他悶悶咳喘,掩袖偏開頭,淡聲。
「你救那人不救我,還不準我嫉妒?」
我被噎了一瞬。
卻見他月白袖口沁出一片殷紅。
我呆住幾息,「你補藥吃到哪去,怎的越發嚴重?」
鄧郁不以為意。
「地牢那日我不說話,也就是這個原因。」
口中……含了血?
我思緒卡成一團,不知作何反應。
褚隨敲門走進。
見到我在,似乎并不驚訝,只將湯藥呈在桌上。
「二皇子怕是不中用了,陛下那邊,您打算如何應對?」
等等。
聽這口氣,是鄧郁做的?
我來不及擦淚,驚詫回頭。
鄧郁閉目撫著手爐,容色輕蔑。
「無妨。陛下年富力強,不差這一個皇子。」
我氣急,「那也是皇子!你今日對他兒子下手,他就覺得你也會對他下手!」
他細細瞧我,笑著咳了幾聲,垂眸轉冷。
「若動了我的人還不敲打一二,旁人真要以為我鄧郁是什麼只知圣人的文臣。」
朝堂之事我不懂。
可也知暗流涌動,風刀霜劍都沖著他鄧郁來。
他怎麼做,我無法置喙。
好在桌上還有碗湯藥。
我抄起藥碗,咬牙盯著他。
「我數十聲你喝不完,就別怪我灌你了。」
鄧郁眉心一跳。
我知他嫌苦。
這藥一端上桌,滿屋都是苦味。
他嘆著氣慢慢咽,眉頭擰成川字。
我目視他飲盡湯藥,俯身牢牢抱緊他。
「鄧郁。」
我埋在他耳邊,努力蹭熱側臉那片冰涼肌膚。
「你且忍忍。吊著命,等我帶大夫回來。」
他不語,將我往懷中按了按。
鄧郁精力差了許多。
我看他歇下,掩門離開。
褚隨守在廊下,開門見山,「我與大人隨你同去尋藥。」
「什麼?」
我回頭看向臥房,「鄧郁身子差成那樣,又有官職政務在身,如何能離京?何況他仇家大把,若殺手太多,我無力相護。
」
褚隨搖頭,「大人只怕心意已決,我多少猜到了。他殺二皇子,就是打算趁勢抽身。」
我真是沒見過這種急流勇退的法子。
但也是實話。
畢竟當今陛下真的年輕,也真的不缺皇子。
殺一個無關痛癢的兒子,剝離一位權傾朝野的謀臣。
劃算。
褚隨摩挲著劍,又開口:
「你受傷時,大人其實去看過。」
我默然,「那他如何又不肯見我?」
褚隨看我仿佛看著呆子:
「你會武,又親口喊刺客名姓,鐵證如山。再一查,原來你就是那位鬼刀娘子柳在溪……嘖,這要如何掩蓋?大人晝夜斡旋精力不濟,強服了虎狼藥。帶你回來后便吐血病重,無力見人。」
原是如此。
我竟不知他還喜歡玩這套啞巴游戲。
嘴長著只會喝茶。
算了。
畢竟怪我。
漫天風雪下得更厚。
南詔多毒蟲,比風雪惡劣許多倍。
我轉身進門,回頭叮囑褚隨。
「路上多備驅蟲的藥材。」
9
鄧郁因病請辭,帶著一百親衛離京求藥。
我與他行至汾州府,二皇子躺進皇陵了。
結果不知發生什麼,皇帝砸了案幾,不僅沒讓二皇子進皇陵,還把皇子外祖一家殺的殺、貶的貶,全處理了一遍。
彼時鄧郁倚在我鬢邊休憩。
我燒了密信,覷他,「又是你干的好事?」
他眼皮未抬,閑閑應聲,「怎麼會?在下學的是圣人之書,斷斷做不出此等夷族之事。」
我嘆氣,「陛下若追上來要對你斬草除根,你當如何?」
他捻起我一縷發,倦怠嗅聞,「送幾封密信給藩王們便好了。」
「求救?」我問。
他說,「礦圖。」
……
我閉口不言。
果然,什麼隱居山林、躬耕隴畝都是假的。
只怕皇城根下有幾條地下河,他都門清。
漸漸入春,雪不再下,地上泥濘。
我憂心腳程太慢,想先行騎馬至南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