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說那是世子。

說他背不完文章，大夫人就不允許他起身。

從前還沒被人牙子買去時，我餓得難受，偷了弟弟一口骨湯，爹娘才氣得讓我罰跪在雪地里。

可是吃穿不愁，渾身金貴的世子怎麼也要跪。

我不懂。

天色逐漸暗沉，我倒在床上翻來覆去。

最后還是沒忍住，扛著一床被褥，跑了出去。

他還跪在那，冷得都口齒不清了，嘴里還不停背誦著。

丫鬟仆人們立在一側，面露不忍，但沒人敢上前。

我杵在墻角，狠下心咬咬牙，大步上前，當著眾人的面將被褥蓋到裴宴身上。

死就死吧，大不了再被發賣一次。

四周發出驚呼聲。

他艱難地抬頭望向我，最終支撐不住，暈了過去。

家仆一擁而上，有條不紊地將他抬入屋內，丫鬟端來早就備好的吊命參湯熟練地喂進他的嘴里。

他幽幽醒來，目光越過人群，漆黑的眸子徑直落在我身上。

隔得太遠，我看不清里面是什麼神色。

只是破天荒地，有點可憐這個世子。

后來我聽說丫鬟們說，才知道寧國公早逝，寧國公府的榮辱皆系于世子一人，所以大夫人才不得不如此嚴苛。

不過這次大夫人也并未計較，讓我跟在她的身側，并時常派我去監督裴宴功課。

為了讓裴宴保持清醒，針扎手臂，懸梁刺股，浸泡冰水，她無所不用其極。

直至昏厥，又讓丫鬟給他上參湯吊命，如此反復。

其實我想告訴裴宴，年幼那時都是真心的，可是告訴了他又有什麼用呢？

也抵不了現在一切的算計與利用。

更何況我已經如愿以償當了妾，現在讓他死心也好。

他本該是高山雪，而我只是腳下泥。

我們之間身份隔著天塹，他終究該當回那個光風霽月，眾人矚目的世子。

14

鎖在房里的日子，金銀不缺，偶爾還能聽聽昔日同僚丫鬟們帶回來的京都八卦。

只是裴宴再也沒來過。

日子像水一樣流淌。

后來，他叫人把我腳踝上的玉石鏈解了。

再后來，我聽見丫鬟說，世子要成親了，對象是尚書府的千金。

暑氣炎熱，丫鬟告訴我這個消息時，我正褪去鞋襪，將雙腳浸泡在后院的池塘中。

池水的涼意消磨了渾身的熱氣，我有些舒服地瞇起眼睛，問：「尚書府的千金是不是那位名滿京都的才女？」

丫鬟點頭：「就是那位小姐。」

我晃蕩著白嫩的小腳，拍打著池面，掀起一陣水紋。

「挺好。郎才女貌，天生一對。」

「主子難道不吃醋嗎？」丫鬟瞪大了眼睛，有些驚奇地問道。

我搖頭，一個妾室又有什麼資格吃醋。

更何況還是個為了榮華富貴不擇手段的妾室。

「你知道我現在金銀珠寶應有盡有，靠的是什麼嗎？」

丫鬟摸不著頭腦：「世子寵愛？」

我輕嘆：「是做妾的本分。」

她似懂非懂地點頭，卻突然驚呼出聲。

「主子，你看——」

我朝著她指的方向望去，看見了許久未見的裴宴，而他身旁跟著一名女子。

兩人并排走著，遠遠望去，宛如一對天造地設的璧人。

想來那就是尚書府的李小姐。

許是我的目光太過強烈，裴宴似有所感，他轉過頭來。

我連忙收回目光不敢再看，起身攏好鞋襪，牽著丫鬟匆匆離開，頗有些落荒而逃的意味。

快速趕回廂房，我靠著門檻稍作停歇，錐心刺骨般的疼痛從腳上傳來。

我低頭，后知后覺發現腳踝竟紅腫了一大片。

丫鬟攙扶著我，心疼道：「好不容易見到世子，主子為什麼要逃？」

「這下好了，連腳都扭傷了。」

我強忍住疼痛，故作玩笑：

「世子正和李千金相會，我杵在那豈不是擾人不快。」

「這點小傷你也不用扶著我，正好有些口渴，去端份甜湯過來。」

我支開丫鬟，瘸著腿一點點往房中挪去。

可是卻忘了廂房方才被灑掃過，地面濕滑，我沒站穩，就要向后跌去。

一股熟悉的清冷墨香從身后襲來，裴宴不知何時出現，他牢牢將我抱在懷里。

「望舒還真是大度。」他的薄唇緊貼著我的耳廓，低沉的嗓音響起，冰冷而沒有情緒。

與丫鬟的對話竟然被他全然聽見，我不安地扭動著，心中亂成一團麻。

「不想讓這腳廢掉就別動。」他死死禁錮住我的雙臂，將我的身體一點一點扳正。

裴宴面無表情，手上卻小心翼翼揉著我腳踝上紅腫的傷處。

我沒再掙扎，望著他專注又輕柔的舉動，莫名其妙地，我的眼淚一顆接著一顆掉在地上。

裴宴怔住，下意識脫口而出：

「是不是太痛了？我——」

話音未落，他臉上的異樣迅速閃過，隨即又恢復如初，沉聲道：「同一招，這次別妄想騙我。」

我緊攥著他的衣角，哭聲越來越大，撕心裂肺，怎麼也止不住。

15

裴宴的手握拳又松，最終還是敗下陣來，面上強撐的冷色蕩然無存，茫然又痛苦。

「望舒，我該拿你怎麼辦？」

「你能不能告訴我到底該怎麼辦？」

我顫抖著捂住眼睛，只覺得這一幕荒唐。

高高在上的寧國公世子竟然為了個丫鬟如此卑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