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變成了本宮不認識的模樣，變成和那些宮闈夫人一般只知道爭寵叛主的奴才。」

好大的罪名。

可我不知道是楚欣然太天真，還是她素來就是這張偽善的面孔。

她覺得我們這些奴才就該好好地當貴人們的墊腳石。可奴才也是人，不是畜生。

是人就會有一顆溫熱的心。

會因小事而感動，也會因為積攢夠了失望而離開。

「娘娘覺著忠仆為何？」我仰天發笑，笑到連眼淚都順著臉頰垂下，「是從前如我和秋草一般，勤勤懇懇為娘娘做臟活累活仍然得不到好臉色，還是如那些死在井里的、吊死在梁上的丫鬟太監，勞累一生，還要為主子背上各種黑鍋。」

「那是他們應該做的。」貴妃娘娘嘟著唇，「奴才多一個少一個又如何呢。他們成不了主子，也無法成為和皇上惺惺相惜的人。他們低賤，所以什麼都不懂，也不該懂。」

在極度的氣憤中，我抬頭。

認認真真看著我效忠了兩輩子的主子。她面孔華貴美麗，不帶一絲細紋，累了片刻就會有小丫鬟為她捶腿揉頭。身上披著的蜀錦，一針一線都精致，是我們這樣的人家，幾輩子也買不起的。就連吃食也是宮外見不到的，哪怕上輩子住在冷宮里的時候，那些冷硬的餅子，也比我年幼時候吃的黃面饅頭好吃上不少。

他們這樣的人，世世代代都活在底層人民的供奉之中。金銀加身，銅錢鑲地，用的每一絲每一縷都來自他們看不起的人的供奉。

「秋草，你聽到了嗎？」我緊緊盯著貴妃身旁垂頭的少女。

貴妃能知道我背主，必然是因為秋草告密。我只告訴過她一人，再沒有旁人知曉我的打算。

可我仍然希望她睜開眼睛看一看，自己效忠的人是否值得。

「我不可能和你一樣忘恩負義。」秋草紅著眼眶，「娘娘對我們很好，我不能眼睜睜看著你背主而無動于衷。」

若說不失望是不可能的，但可憐卻是占據我內心的大部分情愫。

她是忠仆。

只可惜是愚忠。

上一世，我們一起遭受太監凌辱的時候，也是她擋在我身前。她不愿娘娘受到迫害，也不愿我們這些年歲小的奴婢受傷。

明明她也很害怕，卻還是要擋在我們面前，為我們爭條出路。

秋草的女紅很好，她會繡栩栩如生的鴛鴦，連娘娘身上的衣樣都是由她親自操刀的。她有整個皇宮里口口相傳的好手藝，就連江南的繡娘也比不過。從前我們這種小宮女只能扒拉著窗戶眼巴巴地看著秋草用最難得的孔雀金絲穿過暗花緞，在昏暗的燭光里看著針線起落。

后來被關到冷宮的歲月里，娘娘身邊的人手少了很多。只剩下秋草，我，還有幾個沒有地方去的小宮女。秋草還是繼續在微光下縫補，手中的錦繡織緞換成了我們的粗布衣服。

我曾經環住秋草的脖子：「秋草姐，這些縫補還是我們自己來吧。要是出了冷宮，你這雙手可是要做精細針繡的。若是手糙了傷了，可怎麼好？」

月光下的秋草顯得格外平和。她從來都是不爭不搶的人，連冷宮的餅子都會刻意少拿幾塊，生怕餓著我們這些小丫鬟。

「不會的。」她笑著刮過我的鼻子，轉身把我抱在懷里，「若是真出去了，我還給你們做漂亮的縫補。小春時和娘娘，都要穿得漂漂亮亮才好。」

可往后，我再沒有穿過秋草織補的衣服了。

她有一把最愛的金剪刀，上頭落著飛鳥和山獸，那是她喜歡的人間。沒有出過的宮墻，和沒有去過的人間，平白鋪就她十余年的悲劇。

「別過來！」

那一日的日頭太大了，我看不清秋草姐的面目。只見那把金剪子彎彎的，折射出極亮的光來。好像在須臾間就可以把我的眼睛啄下來，丟在深不見底的池沼里。

她撕心裂肺著，連聲音都在顫抖。

漫天的紅鋪下來，深深淺淺浸透冷宮干薄的土層。呼吸不出聲，我只能汗涔涔看著那麼好的秋草姐落在了地上。

她和被箭射落的驚雀，沒有區別。

折了翅膀，飛不出四方的天。

「姐姐！」

「秋草姐……秋草……」

整個冷宮都是女孩們的哭喊，和此起彼伏的哀號。

明明她才這樣年輕，將將要到出宮的年齡。她會成為很好的繡娘，或是受人尊敬的教習娘子。哪怕……哪怕，她還留在宮中，只要出了冷宮，就還是貴妃身邊的大宮女。

這樣好的秋草姐，死在了冷宮。

死在她最珍視的貴妃娘娘的面前，可娘娘沒有為她流下一滴眼淚。

「勾引太監，難道不是活該嗎？」她的唇張合，我卻聽不見聲音，只想隨著她的話去撕碎那些閑言碎語，「秋草也是，在本宮身邊做了這麼久的大宮女，居然還不懂規矩。」

幾句話就把秋草的死定性了。

狡兔死，走狗烹。

飛鳥盡，良弓藏。

我只覺著心寒，寒得徹底。哪怕對著秋草這樣的陪嫁忠仆，她也能說出這樣的涼薄之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