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便放下了心,自顧自地喝酒。
「聞聲,你要花兒嗎,我給你折一枝?」
他突指著頭頂的花枝問我。
嘴角甚至還扯著個笑。
他是醉了還是沒醉?
只他站起來,抬手折了一枝下來,數朵梨花,將開未開。
我放在鼻下嗅了嗅,帶著微微苦澀的香味兒。
時人愛戴花兒,從春日到秋日,東京城里日日都有花兒買,我長這般大,卻是第一次收到一枝花兒。
「聞聲,你喜歡什麼?我日日都給你買,我這些年的俸祿都攢著的。」
他低頭看著我,眼里一片水光,眼角微紅。
他竟醉了。
斑駁的光透過潔白的梨花灑下來,落在他的發頂眉梢。
好看的人,總是占了許多便宜。
即便是這樣的角度,他依舊脖頸修長白皙,找不出雙下巴來。
他的月俸不曾給他阿娘嗎?竟都攢起來了?
「聞聲,你說話。」他突然蹲在我眼前,我們一下子離得極近,近到我若是有心情,還可以數一數他的睫毛有幾根。
我心如鼓擂,卻十分鎮定地往后挪了挪。
年紀這東西并不是白長的。
「你叫我說什麼?我喜愛的東西極多,怕你的俸祿不夠買。」
他忽咧嘴笑開了。
「聞聲,你怎的這般傻?我如今是二品的左都御史了,陛下每每賞東西,我從不曾要過,都叫他折成銀子給我了,我很有錢的,你想買什麼都成。」
「你若是有錢,為何連一杯好茶也吃不起?連件新衣也不制?又為何家里連件像樣的家具也無?」
我只聽聞他為官清廉,又極公正,朝中得罪了不少人,以他的脾氣,又不愿同旁人過多交際。
他為官這些年,定然也不輕松。
民間傳著一件關于陛下的事兒,只不知是真是假。
聽聞淑妃娘娘生下大皇子時,太后要賞她,陛下恰巧也在,便問太后道:「阿娘啊!兒窮得叮當響,連軍餉都發不出了,你若是有錢,先借兒些許?待兒有錢了還了阿娘,阿娘再賞淑妃也不遲!」
太后將陛下趕走了,又聽聞最后太后娘娘確實借了銀錢給陛下。
一個連媳婦兒的賞錢都要搶的人,會賞錢給他嗎?
「聞聲,你傻不傻?」他聲音極低地問道。
我不傻,若是傻,怎能掙到那許多銀子?
「宋晉,我不傻!」我認認真真道。
「是,你不傻!」他笑了笑,像年少時那樣揉了揉我的發頂。
21
他轉身蹲在我面前,雙手后背,我看著他,不知道他是不是要背我的意思。
「你喝醉了,我來背你。」
「宋晉,明明是你醉了。」我喃喃道。
「你醉了,我背你。」他回頭看我,滿臉認真。
我并沒有醉,可我還是攀上了他的脊背,或許我真的醉酒了,只是我還不知道罷了!
他生得瘦高,可依舊穩穩地背起了我。
臉頰有些熱,我確實醉了。
這是一段不長也不短的路,春日時光恰好,宋晉穩穩地背著我,不經意間我的發頂觸到花枝,就撲簌簌落下許多梨花來。
我們誰也不曾說話,我輕輕將臉頰貼在他的肩頭。
心口又脹又疼,似一場不可告人的夢,借著今日的一杯酒,終于如愿以償了。
有了這一日,我便夠了。
有人一生都在愛,今日或許愛這一個,明日又換個旁的。
可有些人,一生只能愛一人。
這不好,十分不好,可是也沒法子。
一朝一暮是一日,朝朝暮暮就是一生。
只要有片刻,哪怕只有片刻,你所想所念哪怕有片刻能實現,這一生也便不算白活。
「宋晉,有什麼關于梨花的詩嗎?」
「淡淡梨花月,青青客未歸。玉顏無一好,不似舊時時。」
他走得穩,聲音也極穩。
將一首好好的詩,讀得平淡無奇。
「聞聲,我同你說過我阿爹嗎?他是個極好極好的人,母親當初嫁給他是極不愿的,可我阿爹待她,如珠如寶,連大聲同她說句話都不舍。」
「只一場風寒我阿爹就去了,母親卻一滴淚都不曾掉,轉身又嫁了。」
「我是她生的,自然同她一樣冷情冷性。」
「只我心里有一處,不知為何總是溫熱的。」
他聲音低沉,聽得人昏昏沉沉總想睡。
「宋晉,你同她不一樣的。」除了生得像她,再沒一處像的。
「嗯!我也不想做同她一樣的人……」
后來他說了什麼,我再不曾聽見,我真的醉了酒般,迷迷糊糊睡了過去。
等我醒來時,天邊已是一片赤紅,滿滿同他都已走了。
翠蝶做好了晚飯,同趙叔在院里撿豆種。
快清明了,是該種瓜點豆了。
「宋大人多好的人,都怪姑娘那自私的爹,生生將姑娘給耽擱了。」
我立在窗前,聽翠蝶說了這樣一句。
「是,我看他待姑娘的模樣,唉……」
趙叔嘆道。
桌上的青瓷瓶里插著那枝將開未開的梨花。
旁人都知道他好,只他自己總不知道。
清明那日,我要陪阿公去看阿婆,阿公不讓我去,讓我換個日子,說他有悄悄話同阿婆說。
我看著阿公的背影,他早已彎了脊背,走路時也已腳步蹣跚,我看著阿公的模樣,心生悲涼。
或早或晚,總有人要走,昨日還好端端同你說話的人,明日或許就再也見不著了。
并不曾有什麼轟轟烈烈,只是一場沉默的又再平常不過的生死離別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