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處處雅致,連一叢草都安置在恰好的位置上。
幼時不知事,他阿娘將我阿娘的菜園子翻新種了花,我跑去問阿爹,種菜不好嗎?油菜不是也開花嗎?又能榨油吃。
我阿爹摸摸我的額發,說種花風雅好看呀!
等再大些我就懂了,我阿娘死了,我阿爹娶的新婦同我阿娘不一樣的。
我阿娘喜歡市井的煙火氣,日日想的都是如何能將日子過好。
新婦不一樣,她出身世家,嫁我阿爹算是下嫁,她喜歡風雅的物事,所以她嫁進來后,除了我的院子,再找不出一點我阿娘在時的痕跡了。
風雅的人不在乎吃不吃得飽飯,她們似活在天上,餐風飲露,心里眼里只有自己,再看不見旁人。
我阿爹卻是個傻的,偏偏要娶個天上的人。
后來我想啊!
我們聞家的傻果然是一脈相承的,怎的都會喜歡住在天上的人兒呢?
明明自己只是個俗人,偏偏還要肖想天人。
阿公已坐在正堂喝茶了,約莫今日是個休沐日,阿爹竟也在家。
宋晉同他阿娘生得十分像,只他阿娘下巴更尖些,一雙鳳眼水光瀲滟,烏發堆疊如云,舉手投足間動人心魄。
3
那年我十二歲,阿娘剛去了一年,阿爹同阿公阿婆說要娶新婦。
天極冷,雪下得好大,我趴在炕桌上寫字。
阿公問阿爹要娶誰?
阿爹說是他摯友宋嘉的遺孀。
阿公狠狠扇了阿爹一巴掌,抖著嘴唇半天說不出一句話來。
阿婆被阿爹氣得躺了半月下不了炕。
那時我阿娘的貼身丫鬟翠蝶還不曾嫁人,抱著我哭了半宿。
「還是個讀書人,這般沒皮沒臉的事情也做得出來?明明宋家的兒子同我們小姐打小定下了娃娃親,如今竟要娶未來的親家母?好不要臉……」
我知阿爹有個摯友在開封府做官,也知我同宋家的兒子打小定了親。
卻不懂翠蝶嘴里說的親家母之類的是何意。
我阿爹在雪地里跪了一夜,我阿婆舍不得兒子,阿公舍不得阿婆。
阿爹終于如愿娶了新婦,我也遇見了宋晉。
他阿娘嫁到我家的第二日,宋晉就被送來了。
我阿爹同他阿爹是同科,他阿爹卻年長我阿爹六歲。
聽聞兩人是在詩會結下的緣分,后來成了摯友。
我阿爹留在了京城,他阿爹外放了。
宋晉的阿爹病故后,他跟著他阿娘回了京城舅家。
聽聞他在舅家日子過得艱難,可見世家什麼的,只是聽著好聽。
他阿娘帶著他嫁給了我阿爹。
所以第二日他背了小小的包袱出現在我家時,家里除了我,并無人驚訝。
那時他已是個十六歲的少年了,披著件極尋常的黑斗篷,站在我家院門口,竟比畫里的謫仙還好看些。
我再沒見過那般好看的人兒,連他阿娘看著我時冷淡的眼神都忘了。
直跑到院門口癡癡地看他。
他咳了一聲,蹙著眉頭一聲不吭。
雪那樣白,他看起來也那樣冷,可我那時年少,似有用不完的熱情和力氣。
我不喜他阿娘,卻極喜歡他。
我未曾喚過他阿娘一聲母親,可他雖冷淡,卻喚我阿爹父親,對我阿公阿婆極尊敬。
阿爹讓我喚他哥哥,我便瞇眼喚他宋晉。
他總不愿意應我。
她阿娘真正是個風雅人,每日只知吟詩作畫,連一斤米多少文都不知。
等到了春日,便將我家的菜園子翻新了,雇了花匠種上了各樣的花兒。
日日愁的是穿什麼衣服戴什麼首飾,對著我時只一句話,一個女孩兒整日上躥下跳像什麼樣兒?
只我養在阿公阿婆處,她不喜我,也只是說一句罷了!
宋晉在官學讀書,每日歸了家除了吃飯,就待在屋里不出門。
冬日里天冷,他咳得厲害,他阿娘連一勺枇杷膏都不知給他喝。
我不知道他是如何長到這般大的,也不知我阿爹看中了她阿娘什麼。
約莫是生得好看吧?她阿娘比我阿爹還年長五歲,可看著就二十出頭。
阿婆讓他阿娘管家,他阿娘竟嚇得白了臉,說什麼錢財污穢,她不沾染。
我阿婆被氣笑了。
真正是天上的仙人,聞不得銅臭。
可怎的吃喝時沒想過米面還是用銅子兒買來的呢?
晚上睡覺時,阿婆坐在炕沿兒上同我說:「聲聲,宋晉也是個可憐的孩子,遇上這樣一個阿娘,命極苦。」
「不過我觀他極聰慧,又能吃苦,日后定然有大出息,你便待他好些,日后也是你的依仗。」
「你阿爹如今一腦門都是那新婦人,待阿公和阿婆去了,誰人給你撐腰?」
我眼里儲著淚,不愿意聽阿婆說他們去的話。
那時我多傻,想著若是阿公阿婆真要去了,也帶上我吧!沒了他們,這世上就真只余下我了。
阿婆的身體本不好,經了我阿爹娶新婦的事兒,便更不好了。
阿婆將我帶在身邊,學著理家管賬。
或許聞家人確實有些做生意的天賦在的吧?等我阿婆去了時,我已能將家里管得妥妥帖帖了。
第三年我阿爹又多了個小閨女滿滿,宋晉他阿娘卻越發地嬌弱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