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緩緩走到桌邊,提了提茶壺,壺里還有一點水,于是我拿來兩個杯子,替玄澈也倒上一杯。
玄澈接過了茶杯,也沒有提防地用銀針試毒,很是爽利地一口飲盡。
「對了,你不是想知道那人是誰麼?」我放下茶杯,「陸小黍,一個小縣城家的女兒。」
「原來是那個陸常在啊。」
「沒本宮好看。」
「難怪小僧注意不到她。」
「若是她比本宮好看呢?」
「這世上哪兒還有比娘娘更好看的人呢?」他是個僧人,說起話來卻輕佻得很,「皇上倒是狠心,竟拿娘娘擋刀。若是換了小僧,只有小僧替娘娘擋刀,定然沒有娘娘替小僧擋刀的道理。」
「你對所有人說話都這樣?」
他行了個僧禮,雙手在胸前合十,笑瞇瞇道:「倒也不是,小僧只對美人這麼說話。」
這下我算是懂了,他就是個色胚子罷了。
「娘娘睡吧,小僧就在這里。」
我與他相對無言,就這麼大眼看小眼對視了許久。但他說的沒錯,我確實疲累至極,伏在桌上側著頭,很快就進入了夢鄉。
6.
夢里,我夢到了五年前,那會兒我才十五歲,像極了早春枝頭的第一簇花。
但花是長久不了的,能活到最后的是卑微偷生的老鼠。
那年三子奪嫡之際,整個林氏一族都因文字獄下了大牢。我和兩個嫡姐被關押在牢中,身下破舊的草席子,時不時爬過三兩只老鼠。
兩個嫡姐說,林家是被是三皇子傅臨清設計才落難至此。她們哭訴著,用纖細的手指抓住鐵欄大聲喊冤,或是偶爾拉住我的手一起痛哭,再看不出往日落落大方的氣質。
我坐在角落里,一言不發。
直到一個身穿紫黑色長袍的少年搖著折扇緩緩走來,兩個嫡姐抬手指著那人,沙啞著聲音,用她們生平所聽過的最惡毒的話語咒罵他。
但他只是滿臉不屑地站在另一頭,很是無趣地打算轉身離開。
我站起身,朝他靠過去,叫住他道:「三皇子,我學過武,能打能抗能吃苦。只要能活,我什麼都能做。」
那是我第一次見傅臨清,在陰冷潮濕的大牢里。
在仇家臨刑前還特地跑去給予臨終關懷的傅臨清不是個正常人,但恰巧我林寶珠也是個徹頭徹尾的瘋子。
他聽了我的話,終于有了幾分興致,收起折扇,湊近打量了一下我的臉,道:「你出來說話吧。」
我在嫡姐的怒罵聲中走出了牢房,我說:「其實我該謝謝你,把林家送進大牢。我是三年前才剛回到林家的庶出女兒,內宅婦人那些手段,三皇子比我更清楚。林家女兒的福分我一點沒享到,現如今林家的苦難,自然也不該由我來承受。」
「你叫什麼名字?」
「林寶珠。」
我跪在傅臨清身前,他坐在椅子上悠閑地喝著茶水,我腿上的傷口因久跪而裂開,鮮血不斷滴落蔓延到傅臨清腳下。
直到天剛蒙蒙亮的時候,他站起身道:「走吧,林寶珠。」
我踉蹌著站起身,傅臨清身邊的太監李有才看不下去,想伸手攙扶我一把,但我推開了李有才的手,一瘸一拐地跟在傅臨清身后。
「你是什麼人,出身多可憐,有多不容易,其實本皇子一點都不在乎。救了你的,是你先前說的那句話。
」他回頭看我一眼,「只要能活,什麼都能做。」
只要能活,就什麼都能做。我是這樣的人,傅臨清亦是。
他將我帶了回去,只是還未等我腿上傷口愈合,他便指派給我各種任務,譬如刺殺,譬如套情報。
我可以是十步殺一人的刺客,可以是一笑百媚生的藝伎,只要能活,我可以是任何人。
這世上生命力最旺盛的,是樹?是草?
是老鼠,是永遠都除不盡的老鼠。
兩年后,傅臨清贏了,從默默無聞的皇子到大歷最年輕的一位帝王,而我也搖身一變從罪臣孤女成了寵冠六宮的林貴妃。
只是傅臨清不會知道,那天在大牢里,我其實……
突然,有人用力推了我一把,我驟然驚醒,睜眼對上玄澈那雙含笑的眼睛。
「皇上正派侍衛在附近搜尋貴妃娘娘的下落,娘娘您安全了。」
我見他一副忍笑的模樣,不由得摸了摸自己的嘴角,唔……原來是流口水了。飛快用帕子擦掉口水,我揉著眼睛站起身,走到屋門口。
在我即將跨過門檻之際,我發問道:「玄澈大師,為何如此關照本宮?」
我在門口站定住,等待著他的回答,只是屋內傳來燒水沏茶的聲音,唯獨沒有他的回應聲。
想來,他是不打算告訴我了。然而在我打算放棄詢問之際,身后傳來他難得一本正經的聲音。
「因為娘娘,是故人。」
7.
我扯散了自己的發髻,讓自己盡可能看上去落魄些,然后迎上前來搜尋我的侍衛,伏在傅臨清胸口一副花容失色的模樣。
「讓愛妃受驚了。」傅臨清一邊用含情脈脈的語氣說著,一邊不動聲色地推開我。
我很是識趣地假哭了一小陣子,便從他懷中抽身而出,雙眸含淚欲語還休,坐在轎輦上小聲啜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