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你的主子去做春秋大夢,阿貞哪里都不去!」
孟大郎倉皇逃走,可朝廷并不死心,仍隔三岔五派臣子前來說項,軟硬兼施,令人煩不勝煩。
后來仍是許游一錘定音:「惹不起,咱還躲不起嗎?!」
于是,在一個平淡無奇的清晨,我們四人喬裝打扮悄悄離開了揚州城。
過荒村,住野店,一路上曉宿夜行,躲躲藏藏,終于在一個月之后,我帶著他們回到了我的家鄉。
蜀州碧蘿村。
我十二歲離鄉,一晃四年,兜兜轉轉,如今又逃回來了。
家里爹娘仍在,只是兩鬢都已斑白。乍見到我,他們差點沒有認出我是誰。
「你姑奶奶她如今過得咋樣?」
碧蘿村與世隔絕,他們只知道外面不太平,卻不知道家國已然支離破碎。
我強忍著淚水擠出一個難看的笑臉:「好啊,我姑奶奶她過得可好了,連馬桶都用箍金邊的。」
「那她說啥時候回來瞧瞧了不?」
「嗐,咱們這破地兒還有啥可回的。」
老實忠厚的爹娘臉色訕訕,忍不住嘴里嘟嘟囔囔。
「咋是破地兒?老祖宗可都在這兒埋著呢。」
蜀州的日子貧窮且安寧,我們決定在此以釀酒為業。
早在揚州,二姑娘就悄悄學會了釀酒的法子,而彼時,孟皎的左臂也恢復了大半,已經可以小心翼翼地挽弓射箭了。
我們李家忽然前所未有地熱鬧起來。
因怕鄉人起疑,對外便謊稱,孟家姐弟是我的遠房表姐和表哥,我是表哥的未婚妻,而許游是未婚的表姐夫。
反正連傻子都瞧得出來,許游是塊狗皮膏藥,二姑娘去哪兒,他便涎著臉跟到哪兒。
這輩子想甩開他,也不是件易事。
「他醫好了五郎,我們沒銀子給他。倒不如,就給他個名分吧。」
這話,是二姑娘自己羞紅著臉對我說的。
在碧蘿村里穿布衣挽袖子能一口氣搬三壇酒的孟貞,已然不是當初那個養在深閨的世家貴女了。
她少有美名,因此被宮里的大娘娘看中。為了家族,她將自己的一生置于宮闈的疾風驟雨中。
而如今,風息雨歇,隱姓埋名,她要為自己真真實實地活一回。
蜀州距揚州有千里之遙,可孟皎卻一直留心著揚州的消息。
當聽到武威將軍率一萬精兵收復失地,將北胡人打得屁滾尿流后,自他手中釀出的酒便再也不香了。
他決定去投奔武威將軍。
碧蘿村的斜暉灑在門口成堆的柴垛上,我忍不住黯然神傷。
「孟皎,值得嗎?」
洛京、揚州、蜀州,一路上多少顛沛流離,哪里是九死一生能說盡的。
如今好不容易安頓下來,他真的要去為一個罔顧百姓性命的皇帝賣命嗎?
這真的值得嗎?
可他卻在金黃色的余暉中,朝我風流不羈地勾勾手。
「想知道?過來親我。」
呸!登徒子!浪蕩子!沒良心的敗家子!
放著碧蘿村好好的釀酒女婿不當,偏偏要跑去軍中做大頭兵。
這不是腦子有病嘛!
10
朝廷雞賊得很,從軍還要自己準備行頭。
我含恨不肯給孟皎銀子,他便涎著臉來搶我腰間的荷包。
我左躲右閃,荷包到底還是被他搶走了。
「沒想到你深藏不露,居然隨身藏了這麼多銅錢。喲,還有一副銀三件呢,這怎麼瞧著有些眼熟呢,這——」
孟皎越說越驚喜,越說越狐疑,到最后,他的聲音竟帶著微微的顫音。
「阿枝,這是那年玩簸錢,我輸給你的那些銅錢嗎?」
我眼睛酸澀,一把搶回荷包重新于腰間系好。
「難為你還記得。這二十六枚銅錢和你送的銀三件,這些年我一直隨身珍藏。自賢儀閣到觀音寺,自洛京到揚州再到蜀州,再窮再難,我都沒動過它們的心思。」
再抬眸,不知不覺間,我已不爭氣地淚流滿面。
「所以孟皎,答應我,活著回來,全須全尾地回來。
「你說過的,會陪我一輩子。我當真了,十二歲那年就當真了。
「你生是我的人就好,我不要你死是我的鬼。因為我不許你死,你若死了,我也不會活著。
「別以為我是在嚇唬你,戲本子里那麼多殉情的女子,為何不會是我?
「孟皎,別讓我恨你,那樣我會恨死你。」
……
十二歲那年我初入孟府,遇到了那樣一個鮮逸明烈的少年郎。
他玩世不恭、風流不羈、游手好閑、巧言令色,身上的富貴毛病三天三夜都數不盡。
可他卻有著天底下最軟的心腸和最赤誠的本性。
對至親至信之人,他掏心掏肺;對身處泥淖之人,他慷慨解囊;對慘遭屠戮的百姓,他舍身相護。
別問我是何時對他動情的,因為連我自己都不知道。
許是年少懵懂眼皮淺,也許是黍離悲中常相望。
二姑娘說過,天大地大,紅塵紫陌,我會看見最美的風景,遇到最好的良人。
可其實, 天底下最好的那個良人,我早在十二歲那年便遇到了。
孟皎從軍的第二年,我爹娘在李家的祖墳旁邊為姑奶奶建了一座衣冠冢。
等了這麼久,她都沒有消息,我不想再繼續騙自己。
我將一把把紙錢灑在她的新墳前,含淚一聲聲高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