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這府里奴才不是奴才,主子不像主子,全亂套了。」
「那您何時離京?」
「離京?」姑奶奶用手指狠狠戳我的額頭,「我離哪門子的京啊!」
我一愣:「聽說孟府各房都在收拾家當,老太爺也要走,您不跟著走嗎?」
姑奶奶眼圈登時紅了,她嘆著氣搖頭。
「姑奶奶我啊,如今已年近花甲,不走了,走不動啦。況且,我在孟府住了幾十年,這里就是我的家。」
我帶著哭音,緊緊箍住了她的胳膊:「姑奶奶,北胡人到處燒殺劫掠,您留在這里活不成的。」
「怕啥?府里有假山有枯井有菜窖,我藏在哪里不能混過去?我這輩子,享盡了榮華富貴,便是死了也不虧。倒是你,阿枝。」她鼻子一酸,雙手捧起了我的小臉,「好孩子,趕緊逃吧。當初我執意把你接來,不知是對還是錯。如果姑奶奶做錯了,他日到了陰曹地府,你多罵姑奶奶幾句,姑奶奶絕不還嘴。阿枝——」
姑奶奶一向對我恨鐵不成鋼,可她臨了,卻把她一輩子的積蓄全強塞給了我。
「我把金銀首飾全換成了銀票,窮家富路,你留著保命。」
西園里,我唯恐這將是我和姑奶奶的最后一面,因此哭哭啼啼地不肯走。
可她卻狠狠地將我推出了門。
隔扇門內,她聲嘶力竭地對我高聲咒罵:「阿枝!你這個沒出息的丫頭——好好活著。」
她在孟府,人人都尊稱她一句「老姨奶奶」,只有我知道她的芳名叫李萍。
人生如浮萍,飄似陌上塵。
世事艱難,怎是她一個弱女子能擔得起的,她想有個安身之根,又有何錯?
縱是旁人都暗地笑她是個爬主子床的,她依舊是我心中最親最近的姑奶奶。
含淚回到觀音寺,寺里的師父們也在忙著打點行裝。
那時,我們皆認定北胡人雖兇猛,一時半會兒卻渡不過野馬河。
豈料第二日凌晨,洛京的城門突然被北胡鐵騎撞開,守城的兵士還未來得及搭弓射箭,便被瞬間踩成了一團凝結著血污的爛泥。
「北胡人來了——」
乾元三年六月,洛京失守,我和二姑娘混在數萬百姓之中趁亂出逃。
昔日繁華靡麗的洛京長街,火焰噬天,血流成河,斷頭殘肢隨處可見。
二姑娘在閨中時,曾在窗前讀過一句:「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
當時我在一旁聽了,百思不得其解,如今卻被逼著懂了。
世人總以為自己矜貴,可在天地眼中,人和貓啊狗啊稻草人啊,沒有任何分別。
你瞧,那些被屠殺的老百姓,他們或彩車華貴或篳路藍縷,可橫七豎八地倒在淤泥血污中時,真的好像一條條狗啊。
我不想做那樣的喪家之犬,所以我拽著二姑娘拼命地跑。
二姑娘不怕死,她早就想去尋她的瑾兒了,可她依舊不停地跑,即便發髻散了,鞋子掉了,她也不會掙脫我的手。
我知道她是不想拖累我。
所以一直麻木、呆滯、不知疲累地任由我死乞白賴地拽著跑。
原本,我想先跑去孟府,因為孟府有馬車,坐馬車逃跑會快些。
可是剛出了觀音寺,遙遙地就望見孟府方向燃起了熊熊烈火。
無奈,我們只好喬裝打扮向西角門跑去。
可誰料,我們剛隨著流民跑到西角門,迎面就遇到了一群手持砍刀的北胡人。
這十幾個北胡人乍見到眼前烏泱泱的幾百名洛京百姓,亦是當場一愣。
可隨即,他們便狂妄地仰天大笑起來。
因為這群百姓個個嚇得哆哆嗦嗦,莫說是老幼婦孺,便是壯漢亦無一人敢上前。
洛京人是慣會養尊處優的羊,而北胡人是窮兇極惡的狼。
我雙眼一閉,內心絕望至極:「完了,小命要不保,可惜了我身上那麼多張銀票。」
但就在我以為自己會像條狗似的被砍死時,自洛京城里沖出來幾個騎馬的少年郎。
為首竟是孟皎!
孟皎!孟皎!真是孟皎!
我登時在人群中拼命向他招手,他瞧見了我,卻很快移開眼神,目露著決絕的兇光,策馬揮刀狠狠沖向了北胡人。
我被裹挾在逃命的人潮之中,身不由己地往城外而去。
幾番艱難地回首,也再沒看見孟皎的身影。
可一個恍惚,我又仿佛瞧見了。
那張殺氣騰騰被濺了骯臟血污的臉,與我十二歲那年午后,在書房與我簸錢的那張風流不羈的臉龐,漸漸地,緩緩地重合在一起。
「愿賭服輸,我陪你一輩子。」
繁華靡麗過眼空,一枕黃粱南柯夢。
原來那樣的小兒女戲言,竟已是三年前的事了。
我的五公子啊,孟皎,若你活著,我讓你陪我一輩子,可好?
7
逃出洛京后,我和二姑娘在城外一百多里的野人溝暫且停了下來。
北胡人只派了一支五千人的騎兵突擊洛京,大隊人馬如今還被拒在野馬河北岸。
所以,他們并未對出逃的百姓窮追不舍。
我在野人溝逢人便打聽:「有見過甜水巷孟家的人嗎?」
可過路的逃民紛紛號啕大哭:「圣上被北胡人擄走了!」
我又急問:「那孟家的人呢?」
「皇子公主和后宮妃嬪們也被北胡人擄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