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日午后,他在賢儀閣里喝得醉醺醺,斜倚在二姑娘昔日最常坐的美人榻里睡得昏天暗地。
待到日影西斜,他終于醒來,一張如玉般的臉龐在隨風搖擺的湘妃竹簾陰影里,忽明忽暗,黯然驚惶。
我小心翼翼地給他端來一杯茶。
「五公子,這是二姑娘昔日親手所制的梅子茶,你嘗嘗?」
我的聲音很輕,可他卻猛然身子一抖,臉上的神色迷惘且驚詫。
仿佛他之前一直沉浸在深深的思慮中,神魂飄蕩,無處可依,而因我這一語,他驟然回魂。
「阿枝,你怎麼在這里?」他微微蹙眉,低聲喃喃地問。
我的心猛然酸澀地跳了兩下。
「我一直守在這里的。五公子,你怎麼了?」
府里不時地傳來絲竹管弦之聲,今日老太爺請了梨園的名伶們來唱戲,此時此刻,各房都在園子里興致勃勃聽戲。
五公子在我擔憂的目光注視下,忽地撲哧一聲笑了。
他如往常般伸手揪了揪我頭上的雙髻:「傻枝兒,我在逗你呢,瞧把你嚇得。」
原來是在逗我啊。
還好,還好。
「二姑娘如今被立了皇后,往后你就是正兒八經的國舅爺。怎麼,你不歡喜嗎?」
「有何歡喜?難道你覺得我該如他們那般樂昏了頭?」
他斜眼瞥了瞥園子里戲臺的方向,唇角勾出一個輕蔑冷漠的笑意。
我默然地坐在美人榻的另一角:「能被立為皇后,總是好的。」
「蠢材!那要分怎麼個『立』法兒。有真立有假立,有暫時立有長久立,有心甘情愿地立,也有被逼無奈地立。圣上獨寵劉氏,劉氏仗著盛寵早生驕縱之心,二姐姐如今即便有鳳位之尊,往后的日子,恐怕亦不會好過。
大娘娘她老了,總不能一直垂簾聽政……」
「可二姑娘她蕙質蘭心……」
不知為何,五公子突然惱了,他自美人榻上一躍而起。
「蕙質蘭心有個屁用!我只恨自己是庸才,不能給她更多的倚仗!」
孟皎風流,可從不下流。
他是堂堂孟府嫡出的貴公子,是錦繡堆里長出來的少年郎。愛鮮衣精舍,慕美婢優伶,是從來不說臟話的。
可那日,他卻暴跳如雷,罵人的話張口就來。
我知道他在為二姑娘擔心,其實我又何嘗不憂呢?
可我能做的,只有每日將賢儀閣打掃得一塵不染而已。
幸好到了九月,宮里傳來了好消息,皇后娘娘遇喜了。
那一刻,我在賢儀閣里放聲大笑,還偷喝了一整壺的冰堂春。
遇喜了好啊,若二姑娘能生下嫡子,那麼即便劉貴妃再怎麼驕縱,也終不會越過她去。
若二姑娘生下的是公主,那也是一件極好極好的事。
我想,宮墻深深,花柳緊湊,若小公主到了適讀的年齡,二姑娘一定會如當初悉心教導我那般,親自握住小公主的手,一筆一畫地在小軒窗下教她習簪花小楷。
啊,我忽地又想起了那日書房,雪后初晴小軒窗,斜暉晚照琺瑯彩,二姑娘身上穿的胭脂衫子上有淡淡的熏香味道。
那般沉喜浮金的日子,可真真好。
5
第二年的五月,二姑娘生下一位小皇子,朝野皆慶。
圣上大喜之余,不僅將皇后生母——孟府長房夫人封為一等誥命,還特許皇后胞弟孟皎入宮為殿前司五品副都點檢。
這一年里,素來吊兒郎當的五公子不知怎的忽然轉了性子。
他每日在京郊的習武場里舞刀弄棒、騎射摔跤,一張白玉般的臉曬得黢黑如炭。
他也不常來賢儀閣了,偶爾登門,也只是與我渾說幾句轉身就走。
「黑枝兒,你瞧如今是你黑還是我黑?」
他勾唇笑得風流不羈,腰間的獅子滾繡球玉帶,在盛夏的碎金中閃閃發光。
我又氣又笑,忍不住朝他翻起白眼。
「黑是什麼好東西嗎,這也值得你來爭競?」
聽聞長房夫人請了旨進宮去看望皇后和小皇子,我趕忙帶著親手繡的虎頭鞋去求見她。
夫人撫摸著紅色虎頭鞋上金發墨眼的小老虎,忍不住連連稱贊。
「小皇子穿上這虎頭鞋,定然神氣極了。」
我不好意思地垂頭搓手,嘴角都咧到耳邊去了:「希望皇后娘娘別嫌棄才好。」
自從入了殿前司,五公子就像脫胎換骨了一般。
曾經的他,騎馬倚斜橋,滿樓紅袖招,縱是鮮衣怒馬,恣意風流,骨子里卻有一股錦繡堆脂粉窩里的奢靡頹氣。
而如今的他,氣凜凜若松下風,眼灼灼似巖下電,一舉一動,蕭素清舉,亦狂亦貞亦溫文。
他每每回孟府,都會給我帶來二姑娘的消息。
六月里,小皇子起了滿臉的紅疙瘩,二姑娘急得吃不睡不下,幸好老天保佑,半個月后小皇子又白白嫩嫩的了。
八月里,劉貴妃生下了二皇子,也求圣上將她娘封為一品誥命夫人。可她娘原只是家里的一個妾室,朝堂上御史們以此為由頭,狠狠參了她一本。
十一月底,大娘娘突然遇疾,水米不進,二姑娘在床榻邊日夜侍奉,自己也熬病了。
又是一年初春,劉貴妃驟然喪子,宮里人私下皆說二皇子是被她這個親娘咒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