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罷,頭也不回地掀了簾子出門去,將她的長吁短嘆遠遠拋在身后。
04
原以為嫡姐這樣恣意無忌的大小姐,會睡到天光大亮。
可我才等了沒多久,嫡姐便已梳妝更衣完,清清爽爽地牽我去吃早飯。
書桌上是早為我準備好的筆墨紙硯,我聞著幽幽墨香,只覺得舒心。
一個時辰的時間轉眼即逝,我拼盡全力記住嫡姐為我講述的每一個字。
她授課時絕不算溫柔耐心,偶爾我弄不懂、記不住時,她便瞪起大大的杏眼:
「若是不用心去理解,苦讀萬遍也是白費。」
可她嚴厲的語氣聽在我耳朵里,卻是比我娘那溫聲細語要悅耳百倍。
我像只原本干枯的如今卻吸滿水而飽滿濕潤的海綿,渾身充實滿足。
如此一月過去,我已然能將千字文熟讀默寫,嫡姐彎著眉眼直夸我聰明。
我娘還記得自己說的七日之界,每天像盼著求著嫡姐趕快將我趕走似的。
每每聽我說明天還要去,她眼角眉梢全是失望。
我只覺得不搭理她便是。
可有一天,嫡姐院里的雁行姐姐,急火火地走進書房稟報:
「大小姐,二小姐,高姨娘那邊去夫人處哭起來了,說是二小姐叨擾大小姐多日,她自覺無地自容,求著去莊子上苦修,為夫人和大小姐祈福呢。」
05
我雙手冰涼,握拳的手微微發抖。
嫡姐摟住我的肩:「云兒別怕,姐姐在,她還做不得你的主,她愛鬧便讓她鬧去!」
說著,繼續穩穩握著我的手,教我筆畫順序。
我瞥了眼姐姐腰間一直帶著的我送她的荷包,安心不少。
可事情到底傳到了父親耳朵里。
父親是個厚道人,我娘終日一味做小伏低博名聲,他對我娘還是有幾分尊重。
聽聞我娘為著我的事,哭得幾度暈過去,跪在大夫人院里淋雨都不肯走。
我爹親自發話,叫我近日先不必去讀書了。
我娘得了消息,愁苦了多日的眉頭喜氣洋洋地舒展開來:
「娘說得沒錯吧,云兒,咱們這種人,生來就是人人踩在腳下的泥,怎敢妄想著攀上貴人的肩。」
我一言不發,全神貫注地坐在對著字帖桌前練字。
我娘見我沒反應,趁著起身倒洗腳水的工夫,伸脖子湊過來在我耳邊繼續念叨:
「娘都是為你好,才教你切莫出頭冒尖,大宅院里,人心隔肚皮,娘才是真心為你的人!」
我煩透了,想出去靜一靜。
可轉身時手臂輕輕一抬,那洗腳水竟潑了我一身。
連帶桌上嫡姐送來的書,都被淋了個透濕。
那是姐姐專為我精挑細選的書,每篇文章上都用朱紅的筆圈了生字,晦澀處還有簪花小楷標寫的注釋。
可它們就在我眼前,被洗腳水,澆成了一攤糨糊。
06
我顧不得濕透的衣裙,將還能分出書頁的書用碎布一頁一頁隔開晾起來。
可書上的字,全都化成了一團團墨跡,辨別不明。
我娘只在一邊說風涼話,眉宇間竟然還是安心的快意。
我胸口堵成一團棉花,微涼的春夜里,就在屋外枯坐了一夜,眼淚止不住地往外流。
我的親娘,為什麼是這樣的?
我那麼拼命地學讀書寫字,并不是全為我自己。
我爹官至吏部尚書,掌管官員任命考核。
前世,我那親舅舅自稱徐尚書舅爺,收了人家的錢,說是能讓我爹安排買官。
恰好被政敵抓住把柄,竟被套了個助廢太子賣官鬻爵的大罪,全家下獄。
危急之中,哥哥將我從狗洞送出,叫我出去給嫡母娘家寧陽侯府送信。
偏那天下了瓢潑似的大雨,我走爛了繡鞋才走到城南的侯府。
懷里拼命護住的信,卻也被雨淋得透濕,字跡辨別不明。
寧陽侯雖是竭力去救人,卻沒能看清原本寫在信里的線索,令家人在冤獄里多受了好些年的磋磨。
若是……若是我早就能識字,提早將那信中線索記下,便是再大的雨,如何能沖毀我心中的字?
07
日子還要繼續過,我娘處處阻攔我寫字讀書,我就在地上寫,用石頭寫,在心里寫。
只要我想學,大地就是我的書桌,池水就是我的筆墨。
可有一天,我娘又樂顛顛地跑進屋里:
「云兒,你不是想學東西嗎?娘給你找了個好老師,定能學到一身的本事!」
我還未抬頭,卻先聞見一股刺鼻的脂粉香氣。
來人是爹爹前陣子上峰所贈的新妾——媚姨娘。
雖面上說是她是良家女,可活了兩世的我卻很清楚,她是被人從青樓中贖出后,找了戶人家認作女兒,養了些時日,才當作良妾抬進來的。
從前為逢迎恩客,她倒也識文斷字。
我原以為我娘將她請來,是教我認字。
可我娘卻湊在我耳邊悄聲說:「云兒,媚姨娘會唱『嬌奴兒』,又會跳『楊柳枝』,娘千求萬求才求得她答應來教你,你想學哪樣便盡管提!」
我簡直目眥欲裂,氣到喉上泛起一絲腥甜。
前世在老太監面前逢迎賣笑的不堪記憶涌上心頭。
那嬌奴兒和楊柳枝,明明是青樓娼女討好恩客所表演的靡靡之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