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況卿身負惡跡，又叫朕如何相信你此時所言為真？」

我垂下眼瞼，緩緩開口道：

「松葉縣土壤貧瘠，風沙頻繁，作物不僅難以成活，還不時被黃沙掩埋。居民受此無妄之災，常常一夕之間家產傾覆，無法承擔賦稅之重，走投無路之下，向富紳或幫派借印子錢。但印子錢利滾利，許多人債務愈發沉重，生計無望，攜妻帶子自縊于家中。所以，臣觀松葉縣，常規耕織無法維持民生，反倒是種植一些少見的西域作物，或是來往販運西域和中原貨產有利可圖。

「但，民眾貧苦久了，根本沒錢購入新的作物種子，更沒魄力放棄田產去經營商隊。臣人微言輕，上報州郡長官卻根本得不到回音，于是自作主張，改部分賦稅為徭役，并開私庫借銀于民。無需抵押，簽契拿錢，來日以所還之銀和原契紙為證，改流民籍為良民。

「臣的確擅作主張。但兩年過去，臣離開松葉縣時，整縣所得賦稅加上徭役的生產所得折合現銀，總數甚至比從前翻了一番。滿眼所見，生民安樂，每年自尋短見之人，從數以百計降至數十。」

「如此，」我抬眼，定定地向金階上那人看去，「陛下要治臣的罪嗎？」

「況卿，」陛下淡淡道，「按我朝律法，七品以下之官，私改政令是死罪。」

聞言，我爹身子一軟，猛然癱倒在地。

我突然感覺荒謬至極。眼睛有點澀，我閉了閉眼，復又張開，摘下頭上的官帽，平穩地放在面前地上，側過頭對爹道：「孩兒不孝……」

「但是——」

陛下突然又出聲，我頓時心臟一梗。

他微笑道：「既然有功有過，便免去死罪，降職兩級，罰俸一年好了。

」

我真他娘的有點無語了。

說這種話的時候你不要大喘氣啊！喂！會嚇死人的！好不好！

不好笑，這他娘的一點都不好笑！

陛下這個沒品的東西還在笑，還試圖拉著我爹一起笑：「哈哈哈，況丞相，你這兒子養得好，有你當年的風骨。」

爹從地上爬起來，掩飾性地咳了兩聲，拱拱手，僵硬地轉移話題，復述了一遍我關于善義倉違制、余糧北運、突然增制有蹊蹺的那番話。

陛下揮手讓我退下，拉我爹去甘露殿繼續商議。

又菜又多余的我走了出大殿，站在門口淋了半刻的雪，然后吸了吸鼻頭。

娘的，沈確什麼時候回來啊。

我怪委屈的，嚶嚶嚶。

26

北境，朔風卷雪。

「殿下，您……」

沈確拒絕了侍從遞來的傘，一身紅衣上處處被雪濡濕。

「將士們扛著風刀霜劍沖鋒陷陣，孤淋點雪怎麼了？若是不能與軍民同甘共苦，這一路上積攢的民心才是真作廢了。況且……」

他回頭看了眼南邊，伸手接了捧雪，喃喃自語：

「她大概會喜歡吧。」

侍從們眼觀鼻，鼻觀心，屏住呼吸，假裝自己不存在。

過了一會，有衛兵氣喘吁吁地跑來：「殿下！裴老將軍說，打算今夜跟大伙喝酒吃肉，慶祝近日幾場小勝，想問問您的意見。」

「去吧，」沈確揮了揮手，「孤帶來的禁衛軍全權負責今夜輪值，讓北庭軍的兄弟們好好松快松快。」

「殿下英明！」衛兵雀躍跑地回去傳信。

沈確由衷地笑了笑。

他深知術業有專攻，不敢托大亂帶兵，臨行前五顧茅廬才請了裴老將軍出山。

北境不缺兵也不缺將，只擔心兵不識將將不識兵。

北庭軍常年應對戎狄騷擾，實力不弱。大梁優秀的將領也不止李將軍一人。但怕的是，替代者手段不足，威望不夠，壓不住北庭軍，或者經驗缺失，適應不了北境的作戰模式。

裴老將軍當年就是從北疆戰場退下來的，如今能跟新一代北庭軍打成一片，對他來說是好事。

一切都在向好處發展。更別說……

他按了按前襟。

心口處藏著的那封信，他這幾日反復誦讀，盡管動作小心翼翼，也有些皺了。

阿青可真是養得一手好妹妹，居然直接把李將軍本人給找到了。

反正況老頭肯定沒這個本事，所以必定是阿青的功勞。

他的小姑娘，可真是個福星啊。

遠處，天色漸漸暗沉。

北境的白日本就不長，又值深冬，更是短得可憐。這才酉時，已經黑得幾乎看不清來路了。

他抬頭時，心情有些郁躁。

上京的天色，也這般黑沉嗎？

27

沉黑的夜色順著開口的窗沿爬進室內。

燭火幽微，顫動時，襯得來去的風都猶如鬼影。

傍晚時，上京城就下起了小雨。雨越下越大，夾著冰冷的雪片鋪散在地，融成一灘灘黏膩污跡。

晚間，地面又被叛軍和金吾衛的馬蹄囫圇踏過，早已渾濁得一塌糊涂。

風中隱約傳來人聲馬嘶與金戈相撞的悶響。

今晚，注定是上京的不眠夜。

我心神不寧。按說，我能做的都做了。余下的，我不懂兵，官又小，根本摻和不進去，但……

「紅霜，」我忍不住問，「外面什麼情況了？」

紅霜聞言從墻外翻進來：「戌時金吾衛就出城奔赴南郊了，方才有幾支小隊已經回城復命，應該還算順利。

內城那邊，瑞親王已伏誅，作亂的趙黨多數人都被控制住，但到處都找不到太后娘娘，善義倉那邊也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