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第一次看見解懷元時,我承認,我愣住了。
我見過壯闊的山,清澈的水。
但解懷元那張臉,讓山水盡失色。
他姿態貴氣溫雅,神情卻冷漠不可侵。
他沖我拱手:「李小姐,舟車勞頓,招待不周,還望恕罪。」
那時,我還不知道,他已經聽說我是個農婦,不通文識字,他禮貌的姿態下,心中對我藏著深深的鄙夷。
我那時,還挺喜歡解懷元的。
我娘沒說讓我一定要履行娃娃親。可我帶著歡喜,又誤以為解懷元也不抵觸我。
這才同老太太商議,成了這門親事。
但成親當日。
解懷元說他突發惡疾,不可拜堂。
大嫂找了只公雞代替他與我拜堂成親。
那只公雞戴了紅花,披了錦袍,分外滑稽。
眾人都在哄笑,我卻笑不出來,低頭行禮時,眼淚從蓋頭里掉了出來。
那日禮畢,我一個人順著小路走,走到西北角樓,仰頭卻看見原本惡疾纏身的解懷元正斜斜倚在窗邊,讀書。
他披了件薄衫,隱隱透出鎖骨。
那張極其秾麗,驚人般俊朗的臉隱沒在燭火中。
有人正站在一旁,焦急勸說他什麼。
他輕笑,話語順著夜風傳到我的耳朵里:「她大字不識,又從鄉野來,粗蠻無比,何處配得上我,有這工夫,還不如多溫溫書,為科考做準備。」
我一動不動地站在陰影里看他。
我感覺心中的刺痛,隨著那融化的蠟燭一般,一點點消失不見了。
我娘說過,仁義道德要刻在骨子里,而不是掛嘴上。
——解懷元,不過是妍皮裹癡骨,金玉藏敗絮。
3
五百文要省著點花。
朝廷憐憫解老夫人老邁年高,才暫時沒有收宅子。
但未來的事,誰說得清。
人總得給自己鋪條后路。
我在茶水鋪子找了個零工,又攢了點錢,在近郊租個角房,因為和生人共用一個院子,所以很便宜,每月只要四百文。
雖小了些,不過暖和,也少了旁人的眼色和是是非非。
留下的兩位小公子,一位叫解書言,一位年齡小,八字弱,還沒起大名,在解家同輩里排行老五,娘親叫他阿寶,或者小五。
書言被解家百年的規矩熏陶得透徹,活脫脫像個還沒學會勢利眼的解懷元。
他坐只挨著椅角坐,哭也只蒙著被子哭。
阿寶早上掰著餅,鼓著腮幫說,他哥晚上老哼哼。
氣得書言漲紅了臉,又不敢解釋,他偷偷睨了我一眼,猛踩幼弟左腳,妄圖讓他閉嘴。
我知道,他是覺得如今寄人籬下,不想讓我覺得麻煩。
但畢竟年紀還小,家中出了這麼大的變故,怎麼會不難過。
我把餅掰碎,放在粟米粥旁,以備待會端去送給尚在病榻的解夫人,一邊說:「沒事,別擔心,一切都會好的。」
書言沉默了一瞬,低聲說:「最近天陰沉沉的,可能要下大雪了。這幾年雨雪多,一旦開始下雪,便止不住的。茶鋪那邊生意也不會太好,天氣冷了,炭火錢也得增,祖母先前在府中的藥也快吃完了,也得買,父親和幾個伯伯在遠疆孤苦,也得打點些盤纏行囊……」
他用力捏緊筷子,咬著嘴唇,忍住眼淚,硬著聲問:「你該走了,你還未成婚,不比我大多少,我們家的爛攤子,不能拖累了你。」
他又踹了一腳悶頭苦吃的阿寶,阿寶便放下筷子,乖乖跟著點頭。
我說這倆小孩這幾日偷偷蹲在院子的大梨樹下做什麼,原來是在密談。
我放下筷子,認真解釋道:「我娘說過,做人要講良心,不能光盤算利益。盤算多了,就像往天平上碼秤砣,左碼一個,右碼一個,遲早會把自己搞暈的。」
「書言,阿寶。我不知道我未來走不走,我只知道,我的心現在不想走。」
「可六伯伯他……」書言不敢開口。
我替他補上:「解懷元不喜歡我,我知道。」
「那你為何還幫我們?」
我搖頭解釋:「我娘是庶出,從小受人欺負,有一年初冬被人推到池子里,當時同樣來參加宴席的解夫人毫不猶豫,脫了斗篷,把她救了上來。我娘說,解夫人的手,不僅僅在那時抓住了她,在那個漫長的隆冬,也一直護著她。解夫人之于我娘,是她苦澀人生中唯一的甜頭。」
我從袖口把兩枚飴糖拿出來,遞給書言和阿寶。
「如今,我會緊緊抓著你們。我們一起度過這個漫長的隆冬。」
我看著兩個孩子,他們的眼睛和解夫人一樣,又黑又亮。
倏然回想起,我娘病死前,緊緊抓著我的袖口。
她回光返照時,最后一個想起的人。
不是我爹。
她唇角顫抖,說出的最后一句話是:「你幫我去看看,她過得好不好啊。」
我想安頓好一切,再回豫州,告訴我娘,解夫人很好,她的子孫們也很好,讓她別擔心。
如果我現在就回去,我有愧,不敢再跪拜我的母親。
書言定定看著我:「可托六尺之孤,可寄百里之命,臨大節而不可奪也。君子人也。」
我不懂。
書言說:「阿姐,你還不知道就做到了,你是君子。
你的心比京城所有豪門貴胄加起來的心都要干凈。」
4
書言說下雪,果然下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