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杜大人情深意重。只是杜大人無需煩惱,卓華看來,杜大人與杜夫人早日團聚并非難事。」我說。
他與我對視,只答道,「借夫人吉言。」
臨行時,他說,「他日杜某再向夫人請教。」
我進柳如琢屋子的時候,容湛正坐在那病苗子床沿。簾子閉著,二人隔紗細語。隨行嬤嬤低聲,「夫人,您且站遠些,怕過了病氣。」
我道無妨,走近行禮,道,「將軍。如琢如何了?」容湛不語,微微搖頭。我正要掀開簾子,柳如琢卻極力攏緊,貼著紗的手指枯白,驚得直喘氣,「我如今容色衰朽,不能見將軍。」
我納罕,真稀奇。她如今也學得漢武帝李夫人的典故了,可拿捏得住那「絕世而獨立」的美態麼?我依言不再掀簾子,挨著床頭蹲下,貼近她的身體,隔著紗偎著她的發,「別怕,總會好的。」
「我原是一條賤命,但走了運,見到你,又嫁給你。起初雖然你我夫妻情深,如今也到了兩相對望無話可說的境地。」柳如琢哀戚嗚咽,從嗓子眼里迸出深深一嘆。
「養好身子要緊。你思慮過度了。」容湛輕聲細語,一如初帶她回府里的模樣。他的拳攥緊,關節泛白、青筋凸起,極力克制著對于杜懷之對柳如琢「將死」預言的悲慟。
他放不下的。
「在邊地,我們一起看月亮的陰晴圓缺,你說世事亦是如此,沒有完滿。我好累呀!我在這里沒有旁人,只有你。我真想回到剛救你的那段日子,讓你再過一過只有我的日子。」她斷斷續續的哼吟,竭力說得輕快,「夫妻一場,容湛,善待恩兒,她是我們相愛所生的女兒,只能認我當母親;還有,永不忘我。
容湛,我要你長久的記得我。」
夫妻?
夫妻。
夫妻!
我抬眼看容湛悲憫的神色。他覆住那人的手,蹙起眉頭,「你寬心。杜太醫醫術高明,想必身子不日便能好全了。」
「你只需答我能不能做到?」她滿懷哀怨與悵悱,用氣聲逼他回答,于是他最終沉重的點了頭。
柳如琢愚笨一世,垂危之際竟也變得高明。倘若現在她一死了之,容湛這人最愛當癡情人,若長遠的記得她,我反倒不知道如何是好了。
萬萬不可。
她活著我都沒輸,遑論她死了。
再見杜懷之,是三日后。他為柳如琢請脈后以我臉色青黃似有病癥裹挾為由與我見面。
十二
杜懷之雖是外男,但一眾丫頭婆子們肅立在側,倒也不顯得亂了禮數。春香引著杜懷之入座,他便執筆鋪紙的問起我的安康來。
春香道,「夫人,我瞧瞧燉的桃膠銀耳,您近來辛勞,還要多進些才是。」
我點頭,春香便去了。近身的另一個丫頭桃紅正要跟上,便被春香竊聲嗔怪,「你這妮子忒不懂事,你跟著我來,夫人身邊可還有貼心人嗎?」
桃紅一笑,又站回我身后。不到一刻鐘,小廚房里喧騰起來,春香尖著嗓子,「救命!走水了——」,屋內女眷湊到門簾處,一掀開見到廚房那頭已騰起濃煙,霎時間都慌亂起來,春香跌跌撞撞進來,滿面煙灰,已嗆得喘不了氣,向前一栽,徑直跌坐在桃紅身側,桃紅忙扶她查看傷勢。
杜懷之正要起身查看火勢,我高聲道,「杜大人是客,不必憂心,只是勞煩您為春香瞧瞧打不打緊;桃紅,立刻叫幾個利落的小廝打水,其余人等一概去救火。
」滾煙從門簾漫進,我咳嗽起來,丫頭婆子們忙不迭都退出去合上了門,屋內再次安靜下來,春香便麻利的起身,走到門旁守著了。
杜懷之笑,「夫人何意?」
「杜大人,我是這庭院磚墻里的人,身邊眼睛和耳朵都多,不得不周全自己,倒讓您見笑了。」
「還請夫人明示。」他作揖。
「兄長在西域都已久,五月初便赴京述職,他是我母親的心頭肉,自小身邊缺不得人照料,我也著意為他再覓個把侍女,舟車勞頓多個人安心。」我笑,「杜大人知道,大孜與龜茲不過一線之隔,但現如今西域都一帶局勢吃緊,是基本斷絕往來了。」
他沉默,我繼續說,「但若卓華想,兄長豈會連一箱珠寶都運不進來麼?」
杜懷之頷首。雙手負在身后,左手緊捏著右手手腕,指骨和田似的白。他最終垂下了頭顱,再次向我作揖,「夫人思慮周全。」
我笑,春香即呈上一紙書信遞與杜懷之。他展開,是奴契。
「龜茲人馬福貴有一幺女婉珠,年十九歲,請中說合,情愿將婉珠賣與西域都元帥府為奴。三面言明:牙價六十八兩,同中筆下交清。若后生端,有中人以面承管,不與買主相干。恐后無憑,立賣字存照。」
「杜大人,您若覺得妥當,世上再無瑪爾珠,便自此有了馬婉珠了。」春香道。
杜懷之沒再猶豫,「全憑夫人做主。」
三日后,婆母因新得了一白瓷高頸瓶,天色還未大亮便傳話來要我去共同觀賞。甫一跨進門檻,還沒來得及請安,身后便突然被個小廝沖撞了一個趔趄,春香怒斥,「忒沒規矩,夫人磕著碰著可擔當得起嗎?」
那小廝倉皇,已不知向著哪個方向磕頭,只結巴得難聞一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