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阿娘回光返照似的清醒，將憋在心里的都說了出來。

那日她見我反常，夜里便到我們屋外聽墻根兒。

她一早就知道，陪了她幾十年的，疼了她幾十年的人，沒了。

怕我們擔憂她也不敢說，生生將自己憋病了。

「兒啊，我要去見你阿爹了。

「大、大郎就托付給你了，是阿娘對不住你，這些年苦了我兒了。

「二郎回來，記得告訴他，莫要哭……」

我流著淚搖頭，她動了動手指，抬手已是不能夠。

「兒啊，你也別哭，你最能干。」

她還想笑，沒笑出來就斷了氣。

阿娘是鄉親們幫著葬的，還幫著抬起大郎，看了他娘親入土前最后一眼。

到了給二叔寫信的日，我字本就丑，心中痛楚寫得更是歪七扭八。

「二叔可安好？家中萬事順遂，盼歸勿念。」

我沒敢多寫，生怕多寫一個字，眼淚就要砸到紙上。

開春過去，眨眼到了七月。

阿娘墳頭的草已是長了不少，北邊戰事獲勝，終是傳來了好消息。

想著不日二叔就要歸家，我心中惶惶不安。

大郎安慰道：「別擔心，你已是做得很好。」

6.

二郎歸家不是一個人，三人三馬奔馳而來。

才剛到村口，就有鄰里傳信兒過來，「易家媳婦，你們家二郎回來哩。騎著大馬，跟著兩人兒，可威風了。」

她手中牽著個七八歲的那娃子，聞言蹦了兩下，「騎大馬，騎大馬。」

燒水、擦桌子、泡了點野茶，隨即想起他們風塵仆仆怕是沒工夫吃飯，又熱了饅頭蒸著，住了一大鍋米粥。

他們一進屋就聞著飯香，我特地沒敢提。

二郎吃到一半主動提起，「娘親可是在田下？過會兒我去接他。

」

他還是坐在堂屋左側的位置，高了、黑了、精壯了。

就是坐在那里，什麼話也不說，就讓人覺得可靠。

可惜了，阿娘跟阿爹，沒一個等到了今日的他。

我前些天才去看過阿娘，它緊鄰著還有一座墳，里頭埋了阿爹的一套衣衫和鞋襪。

鐵骨錚錚的八尺男兒，跪在他爹娘的墳前，膝下黃土盛滿了他的悔恨和難過。

默默哭了半晌，抬手狠狠給了自己一耳光。

二郎現今沉穩，理智，將情緒克制得極好。

起身時沖我彎下腰，「這些年，多謝嫂嫂了。」

我擺著雙手，「二郎客氣了，是我沒有照顧好咱阿娘。」

他潤著雙眼看我，嗓音威啞，說了和大郎一樣的話。

「不必自責，你已是做得很好。若不是你在，易家早就分崩離析了，如今，我也還算有個歸處。」

晚間同二郎隨行的兩人住了阿娘生前的屋子，二郎的屋子還空著，三不五時的我會打掃，還算整潔干凈。

大郎因為常年臥床身子虛，夜間總是發冷，每晚都要熱水泡腳。

二郎一向不愛說話，在灶間悶聲攢柴火。

「二郎，你還去麼？」

「嗯，還去。北邊軍情穩定，紹將軍鎮著，這次去南方。」

大慶幅員遼闊，四周群狼環伺，小打小鬧一直沒有聽過。

這次北邊鬧得狠了，別處也跟著鬧，都想從大慶身上撕塊肉下來。

「哦。」

我答了一聲，眼鼻有些發酸。

大郎如今就這麼一個親人，要是他有個好歹，大郎怎麼辦吶。

將酸楚憋回去，甕聲甕氣補了句，「保護好自己。」

「嗯。」

「早點回來。」

「嗯。」

7.

二郎在家中沒待兩日就要出發，走前將我喊進大郎屋里。

大郎這兩日有二郎陪著，臉色好了很多。二郎力氣大，輕而易舉地就能背上他到院子里曬太陽。

不像我，每次都弄得很狼狽。大郎心疼我，總也推遲，我知道他想看看外面的山和水，哪怕是一塊泥都想看看。

「棠兒，你過來。」

氛圍嚴肅，我有些虛。

「你現今二十有一了吧？這些年真是苦了你，旁的姑娘家像你這年紀，孩兒已是滿地跑了，是我們家將你耽擱了。

「我早就想跟你說這事情，只是我手腳無力，跟你說了你鐵定是要拒絕的，我又無法阻止你。

「恰好二郎回來，今日就將事情辦了吧。」

我一頭霧水，剛要張嘴，被他打斷。

「棠兒，你聽我說，你我皆是不由己，但是你本該比如今更好些。

「放妻書你拿著，若是你愿意，你以后就是易家的小妹。

「二郎比你大個月份，也算是你兄長。

「等他再去搏些功名回來，屆時不管你想要怎樣的好兒郎，我們都替你找來。

「你也是，該為自己活一活了。」

接過放妻書，我沒敢在屋內多待。

拒絕的話也沒能說出口，堪堪張嘴，眼淚已經涌到嗓處，發聲不得。

我在院子里哭，大郎在屋內哭。

「你不想嫁個正常人麼？」

不知二郎何時站在我身后，我倉促抹淚，「二郎今日便走了吧，我去給你備些東西。」

然后逃似的離開。

我也曾個姑娘，也曾天馬行空地想過。

只是從前想，現在不想了。

早先縫好的護膝、衣裳和靴子都得帶著，封了綿密的毛。

南方雖不像北方那麼寒，但是夜里濕冷，可得好生護著。

出門時看到二郎打翻修了屋頂，這會兒打著赤膊在院里扎籬笆。

見我他神色一滯，將衣服又披上。

我本不覺有什麼，這一番動作，反倒鬧紅了臉。

想起他背上層層疊疊的傷，即便已經愈合，也能看出慘烈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