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應該就是他冒死拿到的證據。
我長嘆了口氣,將衣角撕下一塊,用熱水沾濕,敷于他額頭上。
一夜不眠不休,他的體溫總算是降了下來。
只是勉強清醒后,許知舟皺著眉,聲音沙啞,「為何不走?」
「拿上東西,一直往西,便能走出這山,到了官驛便安全了。」
他的語氣十分堅決。
但我卻搖了搖頭。
我這一走,他必死無疑。況且外頭情況不明,謹慎起見,還是在破廟等待。
許知舟閉上眼,劇烈咳嗽后方才開口:
「優柔寡斷,最終只會害人害己。到時出了什麼事,可別怪許某先拉你墊背。」
9
他這張烏鴉嘴實在是很靈。
追殺許知舟的那群人,竟然有三個順著血腥氣息先摸來了破廟之中。
戰斗異常慘烈,我雖有幾分功夫,但在訓練有素的殺手之前根本不夠看。
許知舟強撐著殺了最后一人,自己也體力不支倒地。
他身上的傷口多得數不清,最觸目驚心的,是那被生生踹得扭曲的右腿。
他本可以避開的。
此前我的左手被劃破,那股強大的劍勢將我逼到墻角時,在快要刺入我的咽喉之前,是許知舟掙扎著用手緊緊攥住了劍尖。
鋒利無比,狠狠扎入他的血肉,他臉上神情卻沒有絲毫變化。
兩人圍攻,我甚至聽到了許知舟腿骨碎裂的聲音。
慌亂中,我拿起地上散落的長劍,狠下心一劍刺入了面前那人的心臟。
許知舟也抓住機會,與我配合默契,反手將匕首送入了另一人的咽喉。
二人在我面前轟然倒下,鮮血沾濕了我的睫毛,亦滴在了我的心上。
半晌后,我才回過神來,三具尸體橫七豎八地躺在破廟之中,呼呼的冷風透過門窗吹來。
我被巨大的恐懼與驚嚇包裹,看著渾身是血倒在地上的許知舟不知所措。
他此時尚有一絲微弱氣息,我哽咽著湊近聽他的話語。
那聲音斷斷續續:
「快走,別管我……」
10
許知舟昏迷了。
一時間,整個世界除了嗡嗡的耳鳴聲,再也聽不見其他動靜。
本來萍水相逢,我不過認出他的身份,帶著私心順手救了他。
卻未曾想一朝托付生死,他竟舍命換我一線生機。
告訴我要自保為首的許知舟,終究還是選擇了先護住我。
說好要讓我先做墊背的呢?
許知舟實在是個心口不一的傻子。
本是個好人,卻偏偏把自己偽裝得格外自私。
我的鼻子一陣酸澀,拼命壓著眼淚不要落下。
直面死亡的那一刻,他念的始終還是百姓,是他人。
是他拼了命深入虎穴才查出了蛛絲馬跡,也是他不顧一切擋在我身前。
縱然現下所有人都怕他,說他不擇手段,嗜殺無情。
我還是始終固執地認為,許知舟是個心善之人。
我沒有藥,也不會醫術。
生于鄉野,長于軍營,一身反骨,從來桀驁不馴,不信鬼神與宿命,
可偏偏遇著嘴硬心軟的他,我跪在破廟里,重重叩首,虔誠祈求上天。
讓許知舟活下來吧。
11
或許是真有神靈憐憫世人,爹爹的人很快便到了。
待我再次醒來,已經躺在了溫暖的驛站之中。
我掙扎著起身,喉嚨嘶啞,聲音也難辨認,「許知舟,他活下來沒有……」
爹爹連忙叫來大夫,喂我喝下了藥,平復了心神。
這才開口道,許知舟已經被送往京城,趕著將手中證據呈給陛下。
這場讓懷州官場大地震的案件,終于快要畫上句號。
我的愿望的確實現了,他活了下來。
但爹爹長嘆一聲,搖了搖頭,「可惜啊……」
只是我再如何問,他都不肯再透露半分。
直到身子骨好起來,回到京城,我才從旁人口中得知。
原來許知舟的右腿,沒有保住。他的右手,也再不如從前靈活。
一手出神入化的劍術,便就這樣失落了。
我本來向著許府前去的步伐突然頓在了原地。
曾經意氣風發的少年從此只能在輪椅上度過一生。
這也許比死了還要令他難受。
他還會愿意看到我嗎?
許知舟憑著此次立下的功勞一路平步青云,我卻再沒有同他有過聯系。
那個他曾許下的諾言,也被我深埋在心底。
只有陰雨天來臨,曾經那柄淬毒之劍割出的傷口隱隱作痛之時,才一遍遍地提醒著我。
許知舟付出過的慘重代價。
12
破廟中的那一晚仿佛只是個神思恍惚的夢。
可他說的那幾句話和挑眉的神情,他握住劍的那只滴血的手,在我夢中來了千百回。
每次午夜驚醒,我都會驚出一身冷汗。
所以即使遠遠遇著許府的馬車,我都會繞道走。
他本可以做鷹隼,四方遨游,天地為友。
如今卻被困淺灘,畫地為牢。
在許府門前,我曾猶豫著徘徊過無數次,卻始終沒有勇氣敲開那扇門。
當初救下他的命,又反而害他一生殘疾。
其中的互相虧欠,究竟是因果,還是業障……
已經無法說清。
只是毋庸置疑的是,我變得很膽小。
我怕看到輪椅上的許知舟赤裸裸地討厭我,我怕他怪我,怕他后悔那日救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