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天是如此,連續三四日,亦如此。
羊肉湯不僅好喝,價格還實惠。
有人連喝了三四日,一次就要喝好幾碗;有人讓我把湯裝進食盒里,給家里人帶回;還有人遇到熟人,會主動幫我攬客,幾人坐到一塊,熱鬧極了。
阿公最開心,直說自己聰明。
我也哄著他,「是是是,您老最聰明啦。」
可好景不長,這一下,王大娘坐不住了。
07
王大娘將自己的燒餅攤丟給伙計,一屁股墩坐到鋪子門口,扯著嗓子就喊:
「你們還敢來吃她家的羊肉湯?也不怕生不出兒子?
「你們不知道這個女的是裴家棄婦嗎,就是今年三甲及第第二十三名、被陛下賜了同進士出身的裴家!
「而且她都三年沒做過羊肉湯了,一看就難吃得要命,你們還敢買,還敢喝!」
客人們紛紛停住。
幾個想進鋪子的客人也縮了縮腳。
路人們瞅一瞅我,又看一看王大娘,議論紛紛。
王大娘得意極了,唇翕翕闔闔,仿佛在說,「程阿瞞,你奈我如何?」
我很淡然。
我做了十二年的羊肉湯。
嫁給裴軒后,他不喜羊肉的膻味,便不允我再做羊肉湯。
蹉跎三年后,裴軒飛黃騰達,我依舊是羊肉湯娘子。
我本以為這樣的結局也很好。
可我忘了,這個世道對女子何其苛刻。
光是冠上棄婦二字,便讓人頗為不齒。
即使我不是被休,是和離。
即使和離并不是我的錯。
即使我做的羊肉湯味道一絕。
即使阿娘一直教我,要與人為善。
可是,在他們眼里,沒有即使。
08
我的沉默在王大娘看來便是縱容。
她拍了拍屁股的灰,笑聲尖利。
我扭了扭手腕,舀了一碗稍冷的羊肉湯,潑了她全身。
冷下來的羊肉湯帶著膻味,肉啊湯啊悉數澆在王大娘臉上,使得她怔了片刻又大聲尖叫起來。
諸人嚇得紛紛后退一步。
王大娘如厲鬼般朝我撲來。
「程阿瞞你怎麼敢!我要殺了你!我要去報官,讓官老爺把你抓起來,啊啊啊!」
此時,一道雄渾的嗓音乍響。
「我倒要看看哪個官府敢動程家姑娘!」
循聲望去,是阿公。
阿公氣勢洶洶地朝王大娘走了過來,手里還拿著掃帚讓人不敢靠近。
「昨天都說你放肆了,今天怎麼還敢那麼放肆!上次是我沒想好怎麼罵你,今天我要罵死你,罵瘋你!」
緊接著,阿公嘰里咕嚕罵了一大堆。
我一句也沒聽懂。
只不過聽著怪有氣勢,怪文雅的。
噢,我就聽懂一句,「卑鄙齷齪小人是也,觀你無父無君,禽獸也!」
王大娘氣得仰倒。
阿公丟下掃帚,跑到我身邊安慰我,「放心,不可能有官府抓你,咱潑了就潑了。我說過了,我是太上皇,定不會讓你受這樣的委屈!」
我扶了扶額。
且不說官府不會管這樣芝麻大點的事。
適才阿公丟掃帚的位置不偏不倚,正好砸到王大娘,怕只怕王家會找我賠醫藥錢!
但不知為何,望著緊張兮兮的小老頭,我的心里卻淌出一股股暖意。
除了阿婆阿娘,只有小老頭會拿掃帚護著我。
默然良久,我才忍住眼眶的酸澀,朝人揚了個笑,「嗯,阿公,我們回家。」
09
我以為依王大娘的性子,次日定會再來滋事。
可不知怎的,王家這次卻做起了縮頭烏龜。
聽說,王大娘撒潑似的到官府門前鬧了一場,有太學學子路過,還把裴軒扯了過來看戲。
裴軒認出了王大娘,不知兩人說了些什麼,王大娘竟真的安分下來。
然而她越安分,我的心就越不安。
阿公嗤笑我,「小阿瞞,之前潑人的本事去哪了?我還說你家里人把你教得很好,絕不受氣。結果就這膽量?」
我回道:
「阿瞞家里人只有阿婆和阿娘,可她們沒有教過我潑人羊湯,她們教我要與人為善,絕不能心存歹念。所以,潑羊湯是阿瞞自己想出來的。」
阿婆和阿娘都是頂好頂好的人。
正是因為她們太好了,所以我才會被裴軒磋磨三年。
他曾說過,「阿瞞就是個軟包子性子,不論你怎麼搓圓搓扁,就算你把她揪下來丟進鍋里,她也不會和你計較。」
可好,現在程家阿瞞不再是個軟包子了。
阿公微微怔住,再望向我時卻有些費解。
「既然你阿婆阿娘希望你與人為善,那你怎麼不聽她們的?若她們知道你會潑人羊湯,會不會惱你怨你不聽話?」
我支著腮,認真想了想,半晌才道:
「怎會呢?阿婆和阿娘只是想讓我養成這樣的性子,而非逼我成為這樣的人。若她們知道我受欺負了會回擊,應該會很欣慰。」
阿公臉上的神情復雜起來,「小老頭我也有一個孫子,他卻不聽我的管教,小阿瞞,你說這好也不好?」
我聽著卻覺好笑。
爺孫之間哪有隔夜仇?
故而我道:「若您那孫兒做的是對事,那便好。若他做錯了,那您便打他一頓。」
阿公嘆了嘆氣,那雙渾濁的眼落到我身上,不知想到了什麼,忽然亮了亮。
「好阿瞞,如此心思通透,比小老頭我強。你啊你,定貴不可言。」
我偷偷捂嘴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