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賤民如草，怎能殺官……」

大雨傾盆，狂風怒吼。

看我步步逼近，如羅剎索命。

他終于涕淚漣漣，于那攤黃尿中磕頭求饒。

他說自己還有年邁的爹娘，還有要照顧的妻兒和至親。

可我沒有嗎！

我沒有嗎！

太守大人，您知道嗎？

我不是很會用鋤頭的。

因為杏花塢的孩子們總被溺愛，不用干重活，只跟著老村長讀書識字。

愛護我們的爹娘啊，是如此虔誠地相信。

只要淳樸善良，只要勤勞本分，就能護妻兒老小的平安。

即便身遭厄難，第一時間想的，也是告官討公道。

可你們呢，可你們呢！

我狠狠揮起鋤頭——

你們活生生吸干我們的血肉，卻說賤民如草，生死由命。

電閃雷鳴，他捂著血肉模糊的腿，慘痛求饒。

我如猙獰惡鬼，笑得慘然！

原來主宰他人命運是這樣的感覺，難怪官爺們從不聽黎民求情求饒。

我不是很會用鋤頭，可太守大人您別怕。

送你上路的這雙手啊，我早已開過了光。

那是寧城的通判大人。

我與他強占清白的一個姨娘，設計綁了他。

第一次殺人沒經驗，兩個姑娘折騰半天，才勒死那惡鬼。

登聞鼓泣血難鳴，我親手用他的命，來祭被折辱至死的崔三娘。

您說什麼？

是啊！欠我杏花塢血債的，不止您一人。

沒關系，遇一人，我就先殺一人。

種地的鋤頭不該沾血？

是啊！

它該與滿目莊稼相依，該與黃土血汗相依。

可我的鋤頭臟了，被你們的血染臟了，被這荒誕的世道染臟了。

我說一句，砍一鋤頭。

砍到滿頭冒汗，那太守早已稀爛，早已是滿地血漿。

砍到天降霹靂，火光沖天。

那斂寶聚財的太守宅院，于滂沱大雨里被燒成焦黑。

旁邊瞧熱鬧的廚娘拍手稱快：

「老天長眼，雷劈惡鬼。」

冷風凄涼，枯枝婆娑。

我卻從沒有像此刻這般濃郁的恨與絕望。

老天啊，你怎麼才長眼。

非要豺狼踏盡忠良骨，黎民焚為錦繡灰？

老天啊！

我的鋤頭臟了！

這世間的公道臟了！

我不信你了。

不指望你了。

若這世間還有一絲的善惡有報。

那一定是我親手將惡鬼千刀萬剮，以慰黃泉亡魂。

6

我走遍五城九州，砍人的技術愈加成熟。

砍到長長的名單上還有最后兩人，卻始終沒有找到下令屠村的將軍。

再回鄞州時，才發現黑云壓城。

杏花塢血債未償，大慶江山卻早已變天。

老皇帝煉丹不問政，逼秀女們以身飼藥，將軍心上人受辱自盡。

得知心上人死訊，將軍一怒為紅顏，血洗宮門，黃袍加身。

可罔顧黎民的劊子手，怎能當皇帝？

面色饑荒的老叟笑我傻——

因為那將軍容晏，本就是昏君的兒子啊。

兒子誤殺了老子的心上人，被廢為庶民。

老子為了復活心上人，用兒子的心上人煉丹招魂。

為給自己的心上人報仇，兒子殺了老子。

「多好，多妙！」

老叟拍手大笑。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猶記火光滔天的杏花塢，黑心太守的諂媚質問——「王法？將軍就是王法！」

猶記禿鷲徘徊的孤崖下，陸姑娘的含淚囑咐——「若寧城知府遭難，便隱姓埋名去活，切勿再生事端。」

瞧瞧這世道。

餓殍遍地，尸骨成堆。

我們這些平頭百姓，受了這麼多的苦。

原來只是他們大人物的偉大愛情中，毫不起眼的一環。

老叟說：「這是命，是咱老百姓斗不過的天命。」

可什麼天命注定。

他是龍，我就屠龍。

他是君，我就弒君。

來到王宮岳城的那天，我又殺死了一個人。

他曾親手潑油屠村，后來斷了條胳膊，就成了守城門的差役頭目。

尸體拋進水塘，我拿走他進宮的令牌，換了一身乞丐衣服，混在擁擠的難民堆中。

我看著名單僅存的那個名字。

如今全城緊急搜捕兇手，只要我平安躲過這幾天，就有機會混進宮去，有機會報仇雪恨。

篩查的隊伍緩慢移動，眼看終于要輪到我了。

前頭忽然奔來一匹快馬，上頭一名官差，拼命搖晃手中的一面黑色旗幟。

「速關城門！速關城門！」

「圣上有令——捉住那個背包袱的女乞丐。」

7

三年了！

我從來不敢想：

那張讓我踏遍五城九州、恨不得碎尸萬段的臉。

就這樣活生生出現在我面前。

重兵把守的城墻之上，我被押解跪地。

草菅人命的惡鬼卻一襲玄色長袍，手持寶劍，高高在上。

「抬起頭來！」

我克制渾身的顫抖，看成為晏帝的仇人走下臺階，慢慢靠近。

三年了！

這三年來，哪怕饑寒交迫，受盡欺凌。

但血海深仇，我從未敢忘。

可很顯然，他只把當成一個亂民。

「為何在王城腳下，行兇殺人！」

他不記得被屠殺的無辜村民，也不記得火光滔天的杏花塢！

他甚至不記得為他賣命的守城兵。

抓我，也只是碰巧在城墻上看到我殺人的過程！

不記得沒關系！

這些年，我殺人的動作足夠麻利。

只要他靠近些，再靠近些。

即便沒有鋤頭在身。

我也能乘其不備，像狼一樣撕咬上他的脖子，狠狠啃食他的血肉。

「你到底是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