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為躲避沉重賦稅而逃,有人為養家糊口而逃。
他們寧愿被野獸分食,寧愿喪命流寇,也不愿被人面獸心的豺狼吸食。
被困孤鷹崖的那幾天,我遇到一個奄奄一息的姑娘。
她是已故陸將軍的女兒,自幼隨父兄鎮守涼州。
她說:「此去寧城,是為冤死的忠魂黎民求個公道。」
「我陸家奉命護涼州已有十年,為守邊關安寧,我父被敵軍斬首,身體懸掛城墻;我兄奮力抗敵,被凌遲肢解而死。滿城素縞,全城婦孺拿刀抗敵,連七歲孩童都知道拿起彈弓護城,不讓敵軍越前一步。」
「我陸家兒郎和全城百姓,用血骨筑起城墻,方保涼州五年安穩。可新來的將軍為取悅心上人,不惜打開城門,任由敵軍入城肆意屠戮,以上演英雄救美。」
黎民被屠,尸骨堆山。
將軍卻斬獲敵軍首領,擁得心上人入懷,立赫赫軍功。
她顫抖著手,遞來一枚形狀如璧的玉瑗。
「如今這大慶江山,五監九寺早已形同虛設。世間還能為民請命者,唯有寧城知府。見陸家玉瑗,知府大人自會明白該怎麼做。」
她臉白得像紙,將僅剩的干糧推了過來。
「我受人追殺,時日無多,只盼姑娘能平安走到寧城,為我涼州十萬亡魂昭雪。」
見我含淚接過,她虛弱跪地:
「螢姑娘,大恩無以為報,就讓我替枉死的陸家軍和涼州百姓,再跪一跪你吧!」
那一刻,我徹底繃不住了。
臉埋在手中,哭得不能自已。
這到底是什麼樣的世道啊!
那高高在上的將軍究竟是何來歷?
為何大慶五監九寺,無人敢管?
可沒有人能回答我了!
孤鷹崖關,禿鷲徘徊。
我安葬了骨瘦如柴的陸家姑娘,擦干眼淚繼續上路。
干癟的包袱鼓了起來。
它不再只背負杏花塢的血債。
4
千辛萬苦,終于到達寧城。
知府大人卻因賑災要事,連夜回京面圣。
四面而來的流民,聚在臨時搭建的護民坊中,帶著至親或亡魂的期盼,等待知府歸來。
粥棚處,我遇到了為夫申冤的崔三娘。
她說,自己的夫君本是鄉野郎中,因懂接骨療傷,被騎高頭大馬的將軍帶回軍營。
將軍強征軍醫,自己倒也不怨,醫者仁心,能救治更多舍家御敵的慶國兒郎。
可最終呢!
將軍與心上人鬧別扭,心上人故意喝下毒藥,來探將軍真心。
將軍痛心疾首,召集所有軍醫救治心上人,那女子保住一命,不會解毒的夫君卻被當場砍頭。
夜深人靜,崔三娘聲音悲戚:
「我就想知道,我的夫君何錯之有!」
「為什麼我們像雜草一樣拼命地活著,也不得善終。為什麼我們已經臣服上位者的權威,卻還要被這世道百般糟踐。」
是啊,為什麼!
為什麼草菅人命的權貴步步高升,為什麼命如螻蟻的小人物至死不得公正。
三月初春,鄞州大捷。
拿黎民為愛情獻祭的將軍,再立戰功。
而我們苦苦等待的知府大人,沒能重返寧城。
他因賑災之事觸怒圣顏,死在了流放的路上……
崔三娘說,她等不起了,她要賭一把。
代管寧城的通判,也有檢查州府長官之職,與草菅人命的將軍有過節,素來不對付。
三娘說:這叫驅虎逐狼。
走出護民坊前,她給了我一把種子。
這是她家鄉的花種,見證了她與夫君的相識和拜堂。
「若我不能回來,便替我種在杏花塢吧。」
「小螢兒啊,聽阿姐的話,好好的,要等花開啊……」
那年的我只有十三歲,目睹親人慘死,滿心是報仇和討公道。
尚不知驅虎逐狼是何代價。
直到再見三娘!
她整個人是被抬出來的。
衣不蔽體,臉色青紫,渾身泡得浮腫。
官差說:此女子勾引通判大人不成,羞愧而逃,結果失足落水而死。
多妙!
多妙。
陵州有女崔三娘,千里迢迢為夫申冤。
她沒有死在申冤的路上,沒有機會自裁于公堂。
卻死在了上位者骯臟可恥的算計里。
三娘啊三娘。
你說驅虎逐狼。
可世上豺狼虎豹,自是一家。
自是一家啊!
有大娘紅眼勸慰:「好姑娘,你還要去哪告啊?」
杏花塢村民含淚跪寫的血書,被我笑著撕碎。
不告了!
不告了!
世間豺狼橫行,螻蟻公道盡坍。
杏花塢的血債,陸家軍的血債,崔三娘的血債。
就由我一一來討吧!
5
我回到了鄞州。
祭拜了杏花塢的亡魂,找到了阿爹種地的那把鋤頭。
長柄折斷,我把它磨了又磨,趁滂沱雨夜摸到太守家中。
鄞州暴雨,河岸潰堤。
盡職盡責的牛馬們,用血肉之軀為他們的上司賺功勞,我們尊敬的太守大人,卻在燈火通明的宅院中細數珍寶。
同樣身負血債的廚娘,幫我迷暈了看守的幾個家丁,我手拎鋤頭大搖大擺進去,對著正數銀票的太守,狠狠劈了下去。
第一下,只劈到那貪官的肩膀。
血流如注的驚恐中,他嚇得到處亂跑。
頭上的烏紗帽被他踩癟,腳底的官靴被他甩脫,滿地銀票田鋪房契漫天飛舞。
饒是如此,他還不忘亂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