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廷晏把我送到家時,天已經亮了。
我的父親和祖母在院子里嘆氣。
一見我出來,祖母先是一驚,再是一樂。
「沒死!人沒死!」
父親原本灰白的臉也露出顏色來。
「沒死就好,沒死咱就不算虧。」
祖母哈哈大笑。
「這回你爹有救了。」
她的手往我頭上一拍,一根草標就插進我的發髻。
「你克死了周秀才,昨天晚上周家人把秀才給你爹的銀子全拿了回去。
「他們還說你要被沉塘,我們以為你死定了,忙活一場落了個人財兩空。沒想到你命好。
「只可惜你爹去荊州府還是沒錢,這事到底還得靠你。
「如今早市剛開,我給你立個草標,明碼標價,若能賣到大戶人家去做個丫頭,那都是你的福氣。」
她叨叨著,并推著我往外走。
我爹坐在凳上喝粥,對我要去哪里置若罔聞。
我喊:「爹?」
他沒應我。
我絕望地笑起來。
「爹,你已經賣過我一次了。
「如果你今年沒考中,明年你要賣誰?」
他站起來,冷冷懟了我一眼,繼而扇來耳光。
「讓你咒我!」他說。
我早就知道,他不會愛我。
我不過是他養的一只會說話的狗。
有糧養時留著看家,沒余糧時就賣給別人。
至于那狗是被留著繼續做狗還是吃狗肉,那都是不論的。
我任憑祖母拉扯著裝點。
就在祖母覺得我已經很有賣相,要扯我出門的時候,門外的周廷晏走了進來。
他先是甩下一錠銀子,繼而攤開一張契約書。
「人我買了,簽字畫押吧。」
我爹原本怒氣沖沖的臉立刻變得燦若朝霞,擼起袖子就簽字蓋印。
「這位公子買了小女不虧。
她不僅能洗衣做飯,還識字,好著呢。」
周廷晏收回賣身契,再度拎起我將我裝進馬車。
他在十二個時辰里,救了我兩次。
車鈴陣陣,劫后余生的真實感終于降落。
我跪拜于周廷晏面前。
「感念周公子救命之恩,余霜今生甘愿為公子做牛做馬,以命為報。」
周廷晏還戴著面具,被長睫覆蓋的眼睛像被冰雪覆蓋的湖。
他把玩著那把穿人手掌的匕首,聽我說完話后,再把匕首隨意一扔插進橫梁。
匕首嗡嗡的振動里,他聲音從唇縫里溢出來,隨意又冷清。
「你既嫁給過我爹,也算我姨娘,這世道,斷沒有兒不孝親的道理。」
暖乎乎的話凍得我骨頭冰涼。
誰是他姨娘,誰敢撿他那麼大個兒子。
但我沒有反駁。
因為活著真好啊。
3
周廷晏果然沒有丟下我,一路把我帶到了京城。
京城很美。
人們衣著光鮮,房屋鱗次櫛比,處處都帶著一股很貴的氣息。
我爹半輩子沉迷科考,想出人頭地,盼的就是有朝一日能到京城里做貴人。
沒想到他夢了半輩子的地方,我卻因為被他發賣,先到了。
唯一讓人焦心的是,周廷晏剛帶我進京,這個才十七歲,天天戴著面具,冷面冷聲,扎人不眨眼的不知道正在做什麼的青年,把我送進院子后,一句話沒留,就噌一下消失不見了。
這麼貴的地方,他沒有留給我銀子,當然我也不能問他要銀子,沒有錢,我要怎麼活?
還有院子里那個自我進來就沒有給過我一個好臉的老太,那個三歲不到滿院子撿石頭吃的小孩。
他們是誰,我要不要管,他但凡回來給我指條明路再走都好啊。
可是,等到老太太絕食三天發起了高燒。
小孩天天哭鬧哭腫了眼睛。
我站在院門口一天望八回。
我都沒有等到周廷晏寄回家一句話。
最后,還是隔壁玲瓏館的一個姑娘看我眼巴巴對著門口望眼欲穿,嗑著瓜子來告訴我。
「你該不會是在等燕公子吧?他沒告訴你嗎?他不在家就是出門辦事去了。」
我當然知道不在家就是出了門,只是:「他什麼時候回來?」
「他們那行的沒個定數,一出門都是生死難料歸期成謎的,你就當他死了吧。」
我張了張嘴,想問一下他們那行是哪一行,但又怕問多了讓人看出來我和周廷晏不熟,惹來麻煩,最終沒有接話。
姑娘吐出瓜子皮,俏皮地看著我:「你是他什麼人?」
「我?」我想了一會兒,「我……是他的姨表妹。」
「表妹啊……哈哈……」姑娘笑著走了。
我關上門,開始思考沒有周廷晏,我該怎麼在這人生地不熟的京城里活下去的問題。
而且,周廷晏是我的救命恩人,他院子里那一老一小,我也不能眼睜睜看著她們病死餓死。
我胡亂理了下思緒,到廚房里舀出熬好的湯藥,再一次走進了老太太的房間。
「大娘,我不知道你為什麼要絕食,但現在你發燒了,必須喝藥。你如果繼續這樣不吃不喝,人是會死掉的。」
老太太偏過頭,我喂的湯藥流在枕上。
「大娘,為了買這些藥,我把家里的糧食都換光了。你要是繼續不喝浪費掉,我是沒有銀子買新的了。到時候你沒了,我和元寶也會因為沒飯吃餓死……」
我還要說,老太太突然轉過頭來拍下我手里的碗。
熱湯藥燙在我手上,碎瓷片濺了一地,嚇得蹲在門口的小丫頭元寶哇哇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