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我這個角度看去,就好像他整個人貼在老頭寬廣的脊背上。
月落星沉,一瞬都墜在了他濕潤的眼角璀璨。
他很不適地催促它們浸入車簾。
獨自,又墜入黑暗。
「可惜啊,我這副德行,應該也讓大哥失望了。
「所以這三年,我曾無數次幻想過,若我當時更有勇氣一點,會不會……死的就不是……」
「逝者如斯而未嘗往也!」
老頭又一次破碎了賈榮軒的幻想,「塵埃落定,死者安寧,生者卻還有使命。
「既然知道來之不易,與其傷春悲秋,不如付諸行動。」
賈榮軒立起腰背,幾不可見的失望,一閃而逝。
卻是難得的板正乖順:
「爹教訓得是。」
醞釀幾息,又惆悵道,「你我皆為流放之人,眼下又沒了能敲登聞鼓的萬民書,父親可想好了,這車頭一路向京,此去……怕是再無歸途。」
反倒是老頭肆意狂傲了起來:
「那又如何?大丈夫自當立不世之功,叩天子門!
「即便不能,也總該讓這世間王法,有撥云見日的一日!」
笑聲驚鵲,爽朗又豪邁。
賈榮軒一錯愕,拭了拭鼻尖,也跟著笑起來。
我搞不清他們到底為何而笑。
「小丫頭,從今以后,除了這條命,咱們就一無所有了。」
賈榮軒歡喜地同我解釋。
我擰眉思考了好一會兒,搖搖頭。
「怎麼?你不愿意跟我走?」
賈榮軒扳正我的肩膀,有些緊張。
我又搖搖頭。
「那是?」
「不是一無所有。」
賈榮軒更疑惑。
「萬民書上的字我都認得,待會兒,只要你按照我背的再寫來,咱們,就又有一張萬民書。」
疾馳的馬車,驟然停下。
兩雙眼睛對視,又一道,深深望向我。
19
向北的路上,我莫名其妙渾身不適,總是生病。
足足花了兩個月,我們才到京城。
賈榮軒咚咚敲響登聞鼓,守城的侍衛按律,該帶我們去京兆府。
可抬頭望向巍峨聳立卻高不可攀的城墻,身體里那股說不出的抗拒,又一次傾軋而來。
冷不丁一恍神,疾馳過城門的一隊車馬,差點將我撞倒。
幸而賈榮軒手疾眼快。
「傷著沒?」
我剛要晃晃昏沉的腦袋說沒有。
「大冢宰公務,閑雜人等避讓!」
我藏在人群里,穿過縫隙仰望。
正正好,看到了華貴金冠下,那半邊疏離冷漠的側臉。
他座下馬兒飛快,幾乎是一閃而逝。
可就是這一剎那,卻喚醒了我內心深處,那只沉睡已久的巨獸。
我拼命躲進賈榮軒的懷里,哪怕清楚地知道,人流擁擠,他定然是瞧不見我的。
「到底怎麼了?」
賈榮軒抽開身子瞧我。
我先是還想撲進他懷里,可拉扯間,就變了癔癥式的反抗。
尤其聞見他說:
「別怕別怕,我是賈榮軒,是你爹啊!」
「不要!不要!」
我哭喊著,頭痛欲裂。
不知過了多久,終于不疼了。
睜開眼,我人已在比草廬奢華一萬倍的廂房。
明明我沒有來過,可桌上的紅茶,書櫥上的孤本,甚至妝奩的金鎖,但凡我所想,起手就能準確無誤地摸到它們的位置。
離奇又詭異。
我害怕想逃出去,房門卻打不開。
驚惶地用力拍門,我無措大喊:「賈榮軒!你在哪兒啊!」
始終無人應答。
過了很久,連掌心都拍破了油皮,紅腫洇血。
「吱哇」一聲細響,門開了。
走進來的,卻不是賈榮軒,而是那位與我擦肩而過的大冢宰。
「知道怕了?」
我癱坐在地上,他居高睥睨,自我身邊經過。
從容落座,玩弄起手上翠金裹嵌的匕首。
「看來這偌大的宸王宮由你一人獨享,是讓你太過驕縱了。
「早就該懂事的年紀,卻還是記不得,這里的主人,究竟是誰?
「你呀,真該慶幸,是本王唯一的骨肉。
「念在親緣骨血的分上,本王是不會讓你死的,但若你還是不聽話,硬要告訴別人自己是個女兒身——
「從前是生你的賤婢,后來是你最愛的細犬,未來無窮無盡,但凡是你所愛的,你所喜的,本王,都會一一奪去。」
他猝然拔開匕鞘。
步步逼來,對準了我眉間。
「哪怕,只是一枚花鈿。」
從前模糊的夢境,都在此刻,清晰具象。
銅鏡反射出他的背影,是那只不斷逼近我的巨獸。
亮起獠牙,要將我整個人吞噬入腹。
我驚懼膽寒不止,卻又被鏡中那抹泣血芙蓉吸了睛。
禁忌危險。
但又嬌俏明艷。
我從未見過自己這個樣子。
待在草廬那會兒,賈榮軒為了討好我,買了許多翩躚衣裙,銀釵首飾。
鬧著脾氣,我從不上身,卻也視若不見。
唯獨那盒花鈿胭脂,被我摔得稀爛。
我總以為那是不經意的頑抗。
頑抗是真。
卻錯了人。
刃尖將落未落,我本能地嘶喊:「爹……爹!」
額頭痛感沒有來襲,只有冷汗浹流。
我猛地驚坐起睜開眼。
賈榮軒急切的面容,在眼睛一眨一眨間變得清晰。
我才發現,方才那一切,都只是個夢。
「你在喊我……爹?」
眼神飽含期待,我愣怔著,眼淚直流,沒多想點頭應承。
可最終,只是撲進他懷里大哭一場,保持了沉默。
怎麼辦呢?
我找著我爹了。
卻不是賈榮軒。
而是害得賈家家破人亡的罪魁禍首——
大冢宰,趙啟。
20
賈榮軒說,京兆府尹只問明了身份,還沒看訴狀,起手就撕碎了訴狀,將我們收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