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鬧哪樣,你究竟要鬧哪樣?
「還想讓老子怎麼做你才滿意,你說啊!」
12
「你不是我爹。」
太久沒說話,喉嚨吞咽,又震顫了好一會兒,我才沙啞地念出這幾個字。
明明又輕又緩。
卻仿佛一塊巨石,壓垮了賈榮軒。
「好,我不是你爹。」
他驟然平靜下來。
盯看著我的目光,受傷又真摯。
轉而不再看我時,又勾起那抹自嘲的笑,埋頭摸向我腳踝。
他粗糙的指腹觸碰到,我才驚覺,那里不知何時被湯碗的碎碴割破。
微微刺痛,正流血。
匆忙拿來之前剩下的金瘡藥,他輕輕抽起我褲腳,又愣在原地。
密密麻麻的傷口已愈。
傷疤,卻猶存。
他無從下手。
隱忍咬牙幾許,替我包扎好,話音再度冷硬:
「你恨我也好,怨我也罷。
「從今往后,當我是什麼人都不要緊,只一點,必須跟著我,哪兒也不許去!
「至于其他……」瞥我沒反駁,他口吻軟了點,「都隨你。」
已入寒冬,天黑得很快。
轉瞬草廬幽暗,頭頂繁星耀眼。
見我不打算挪身,他果真說到做到,沒有像前幾日那樣偏執地攆我去休息。
反而進屋拿了件大襖攏住我,與我并坐在門檻上。
「說起來,六歲之前,我也有沒名字。」
他開口哄我。
可我只是小,又不是傻。
聞雞縣無人不知,賈家是三年前被抄的,從前也是京城大戶。
正經少爺連名字都不起,不是讓人笑掉大牙?
我掃過去的余光,不加掩飾地鄙夷。
「是真的。」
他心情突然就好了許多。
平挑著嘴角,抬頭仰望:
「是我身子骨不好,不起名字就上不了閻王薄。」
我深疑不信,他又自顧自地解釋,「我是胎里不足,體質孱弱,老頭請了太醫也說我活不過十歲。
「跟你現在懷疑我的樣子一樣,沒有人相信我能活下來。
「只有我大哥,我在這世上最敬重之人,鼓勵我,支持我,我才有今日。」
說到此處,他突然欲言又止。
收起笑意,凝望著天上最亮的那顆熒惑,他沉默了好一會兒。
「我該感恩的,可時至今日,我竟然會有點恨。
「恨死的為什麼不是我,而是他。
「他取名仁翊二字,品性端方,才學冠絕,最該是老頭期許的繼承人。
「可如今,卻是他曠野自在,而我要被扣上榮耀軒堂的枷鎖,去擔起賈家不切實際的未來。」
「你有什麼資格記恨你大哥!」
老頭不知何時出現我們身后。
這些時日,我慪著,管不了別的。
而他倆不咸不淡地處著,也差點讓我忘記,長久壓抑在這荒蕪草廬下的洶涌旋渦。
如今,就因為賈榮軒嘴里的一個「恨」字,驟然卷起驚濤駭浪。
「當初若不是你大哥在獄中以一己之身死諫,讓宸王有所忌憚,你,甚至我,哪還有命站在這兒說他半點不是!
「我原以為你只是胡鬧罷了,年歲長一長,又有了孩子,早晚能走上正途!
「哪承想,你竟是個狼心狗肺的畜生,就為你那點齷齪的心思開脫,心安理得踩著你哥哥的尸骨!」
能說出這番話,足以證明老頭來晚了一步,墻腳只聽了一半。
他劇烈地震咳著,佝僂的身子差點趔趄。
但老頭還是射出鋒利似匕首的眼神,死抵在賈榮軒的喉骨上。
原以為要天崩地裂,可沒想到,這一次,賈榮軒居然什麼都沒辯駁。
只頹喪地擠出一抹笑:
「對,我就是個畜生。
」
同樣都是笑,卻很不一樣。
從前有多桀驁,如今就有多沮喪。
尤其是他看向我的一剎那,我清楚地知道,賈榮軒終于認命了。
他放棄了投軍的理想,也放棄了對老頭的幻想。
唯一沒放棄的,是我那張小床。
星光雖璀璨,但散在人間,只有一點余暉。
賈榮軒就靠著這點余暉,一夜沒睡,大功告成。
還特意買來我上街時多看了幾眼的天水碧紗,宛若銀河搖晃。
「快躺上試試。」
他不由分說將我塞進去,又拉緊床幔,好讓我處在一個獨獨的天地里。
我本不想這麼輕易被收買。
可一簾之隔,他又說:
「這世間多得是束縛,但起碼在這兒,你是自由的。
「想怎麼打滾都可以,我會抱劍在這兒守著你。」
13
賈榮軒要三天三夜地去上工。
嘴上說是為了多掙些錢,實際,無非是想逃避。
草廬里只剩我和老頭兩個。
白日里,他神出鬼沒,走之前,倒也會燒好飯,留我兩頓吃食。
夜里,就縮在廂房,點上一盞燭燈,看書到深夜。
唯獨咳嗽得更厲害了。
這晚,我剛剛入夢,又被他驚醒。
煩悶地翻了個身子再想睡,外面卻忽然安靜下來,聽不到一聲嗆咳。
心里的不祥之感,頓時發酵。
我哧溜鉆出床幔,悄悄溜到老頭門外,借著半掩著的縫隙往里探。
老頭背對著我,安坐在榻上。
除了佝僂的腰身更低了些,并沒別的不妥。
松下一口氣,我轉身往回走,卻無意碰到了什麼東西。
沉寂的夜晚,猛然發出駭人脆響。
「大膽賊人!竟敢闖我賈宅!」
回頭的工夫,老頭已破出房門。
來不及拄拐,卻拖著賈榮軒的那把長劍。
劍鞘未褪,但架勢,是要與人拼命。
借著另一只手上的燭火,他看清賊人是我,驟然歇了那股勁,倚在門框上,劇烈喘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