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初見那日，她拿死在前面的兩個賤婢給我立規矩，說她們居然敢嘲笑她天生六指。

她驕縱跋扈如此，我斷然是不信的。

卻深深意識到，我不單單要聽話，必然也要缺點什麼，才能活得長久。

自那日，我便沒再開口吐露一個字。

「別動，放心，我手很準的，不會傷了你。」

說著，她僅用多出來的那根食指，拉開了小弓。

玩了這麼多花樣，她無時無刻不想證明，哪怕多一根手指，也跟普通人沒什麼不一樣。

可顫抖的弓弦，已將她出賣。

趕在箭矢沖向我胸口的一瞬間，我頭一次，忤逆了她的要求，側歪倒地。

她勃然大怒。

當晚，我挨了罰。

足足十大板，我拼死緊咬住口齒猩紅，愣是不敢溢出一聲痛哼。

「我是縣令千金，你是啞巴賤婢，我射死你，那也是你的福氣。」

小姐解了氣，又沒解氣。

傷口剛剛結了痂，她樂此不疲地喚我重復這個游戲。

似是猜到我還會躲。

她一次又一次地將靶子換得更小，一次又一次加重責罰。

拆換傷藥本該是生的渴望，卻成了我死的恐懼。

一月后，我屏息看著我用盡無數小把戲也沒能阻止的傷口，再度結痂。

嬤嬤送來了今日的靶子，一顆不足指尖大小的櫻桃。

而執杖的小廝已待命。

上次的八十大板已讓我從閻王殿前轉了一圈。

這回逃不出要一百大板往上。

所以，躲不躲，沒有分別。

今日，便是我的死期。

9

我很想在死之前想起來點什麼。

哪怕只有一個名字，也不至于白來這世上一遭

可惜，猶如催命符的長板，一下下打在我疊復的傷口上，痛上加痛。

也還是沒能激起我半點記憶。

唯有求生之念轟鳴在腦海中，振聾發聵。

就像與生俱來刻在骨子里一般。

是我唯一的印記，也讓我在小姐拉弓的一瞬間，又一次決然倒地。

即便要死，那我也要慢點死。

是更痛苦了些。

可萬一有什麼轉機呢？

萬一呢……

抬起頭，板子打下后的震顫，抖落掉臉上的腥咸汗珠。

我凝望著天上恒升永照的太陽，閃得眼前一片花白，仍不舍得錯過任何光芒。

眼皮越來越重，痛感也逐漸消失。

倏地一片陰暗垂下來，我什麼也看不清了。

該是死期已至。

可驟然一聲憤懣的咆哮響起，熟悉又錐心。

這迫使我拿出最后的力氣，錯開了眼。

逆光而視，黑影輪廓外的光影太強烈，我努力眨呀眨，卻還是看不清擋在我頭頂的究竟是什麼人。

我不知自己在期待什麼。

那個萬一嗎？

哪怕是人牙子貪著我這條命，替我求求情，我也是會指望的。

賈榮軒……怎麼可能？

三月之久，他怕是早買了新兒子。

又或者已去從軍入伍，離開了聞雞縣。

總之，絕對不會出現在這里，更不會為了我這個偷梁換柱的小騙子，得罪比天還大的縣令。

但不絕于耳的怒喝聲，又實在太像。

我時常會羨慕小姐。

想了很久才想明白，并非我愛慕虛榮，想取代她，得到屬于她的一切。

若真計較，我或許只想要一樣——那個疼愛她沒有任何條件的爹。

縣令或許不是個好官，卻是個難能可貴的好爹。

而我，沒有爹。

賈榮軒親口說過的，他不是我爹。

雜亂的斗毆聲，并沒有停下。

打我的小廝哀號不止。

小姐驚惶的尖叫，一會兒在左，一會兒在右。

最后，傳來縣令有些結巴的呵斥：

「哪兒來的賊人，竟敢作亂縣令府，報上名來！」

只聽一發悶的砸拳聲后，縣令吱哇亂叫。

而那渾厚的嗓音，喊得囂張又嘹亮：

「還敢問老子是誰，老子是她爹！」

10

賈榮軒抱我離開縣令府時，我是清醒的。

一路沒有睜開眼，以為他沒有覺察。

「想哭就哭，往后，什麼都不用怕。」

粗糙的指腹拭著我眼角。

濕潤沾到了臉頰，我更將眼睛擠緊了些。

卻不受控地貼近了他胸口。

勃勃的心跳聲，如同哄睡的兒歌小調，抽離了我所有的勉強和警惕。

昏昏沉沉沒了意識。

再醒來，是聽到賈榮軒又在跟人吵架。

「什麼叫治不好？

「需要什麼好藥你只管用，銀子我管夠！」

外面下了暴雨。

他連珠的字眼，比打在窗欞上的雨滴，還要急。

「這不是藥的事，小孩兒夭折本就是常事。

「何況她前前后后還受了這麼多次傷，能熬到這會兒已是老天爺開恩，該知足了。」

一聲無奈的嘆氣，讓賈榮軒更急了。

「什麼叫受了這麼多次傷？

「她不是今日才被打的嗎？」

對方嗤鼻冷哼，不耐煩了：

「我是大夫，又不是捕快，你跟我喊什麼喊！

「你不是她爹嗎，她有沒有挨打你不知道？

「我看吶，這傷保不齊就是你打的！」

賈榮軒僵住，沒再回嘴。

大夫悻悻地拎起箱子，留下摔門的一聲巨響。

回過神的賈榮軒，轉頭追進雨里。

電閃雷鳴，焦雷滾滾。

寒風冷雨愣是沒能澆滅他一點怒火。

「不是我，不是我！」

已無人跡的院子里，他甩腿踹起地上的泥漿，濺起的污濁，將他整個人吞噬。

他雨中發瘋了許久。

猝然停下，是撞見了窗戶縫隙間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