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枚海棠花的珠釵，是裴成業讓人給我捎來的。

我站在亂了的人群中，被無數人碰撞肩膀擦過去，腦中一片空白。

有人重復著官府的話，「小裴相薨了，小裴相在南巡途中突發疾病薨了……」

師姐從人群中沖出來把我找到，手上拿著從方才那個官兵手里奪過來的海棠珠釵，另一只手上提著一把普通的刀。 

應是為了幫我搶回東西才出了手。

「阿意，我們得先離開這兒，你先別慌，這個消息我們需要再核實。」

師姐拉著我與人流相反的方向擠出去，我回頭去看時，縣衙的門頭和石獅身上都掛上了白布。

「什麼突發疾病，更像是功高蓋主被皇上賜死的吧？」

「小裴相可不比老裴相懂得掩藏鋒芒啊……」

回去的路上，若不是師姐始終把我的身子半托著，我好幾次因為雙腳無力險些跌倒。

顧不上安慰我，師姐立刻開始忙前忙后地收拾東西，「若裴成業真的死了，那我們的位置早晚暴露，沒有他在京中撐著，我們不安全了，所以今晚我們就得離開桃源鎮。」

云蒼門的日子沒有一天是白待的，即便我已經內力全廢，同師姐一起按計劃行事還是不差分毫。

天還未暗，我們就已經上了馬車。

馬夫是我們重金聘來的，架起馬來特別快，不到一個時辰，我們就出了忻州。

師姐這才開始勸我，「阿意，若裴成業的死訊是真的，你也不必太傷神，任何事只要沾染上權力，就難免朝不保夕，伴君如伴虎，正如我們當時困在雍王手里一樣。」

見我不說話，師姐從包袱里拿出一張狐裘將我裹起來，「越往北上就越冷，你有不舒服就說，我們就停下來歇息。

」

我撩開簾子瞧了瞧天色，天邊剛好升起半輪月亮。

又是上弦月啊。

裴成業，是你在與我告別嗎？

既然我們此生終將一別，那場刺殺之后又何須再見，何故相互蹉跎光陰，留下念想呢？

他上次說自己受到了懲罰，這何嘗不是對我的一種懲罰？

「阿意，風大，別吹著了。」

我縮回手來，剛要說話就忽覺喉頭一甜，竟嘔出一口血來。

師姐趕緊往我嘴里遞了一顆藥，我嘗到這顆藥的苦，才驚覺過來——那個為我做藥續命的林殊賢，那個把我愛得深入骨髓的人，死了。

世上再無林殊賢，世上也無裴成業。

世上再無人在靜謐的角落妥帖地愛著罪孽深重的我。

我把手掌覆在心口，無助地看著師姐，「師姐，我這里好痛啊。他怎麼可以……比我早死？」

「阿意，人世間的聚散是有定數的，若是想哭就哭出來吧。」

我低頭看著自己的雙手，「我如今……我甚至……沒法替他報仇。」

師姐再沒有可以說出來安慰我的話，這些年我的內心一點點枯竭，她又何嘗不是。

在她一聲聲的嘆息中，我終于任自己的悲傷如山崩海嘯般，化作聲嘶力竭的哭喊。

我和師姐在駝山分手，因為路上我聽說皇上允許裴成業的靈柩回崇州老家安葬，所以決定去尋他的墓。

師姐把馬車留給了我，然后自己攀上馬背，灑脫地與我作別。

「其實這些年不只是我在照顧你，與你吵吵鬧鬧的光景，每一刻對我來說都是療愈。只不過你我的師姐妹緣分大抵就只有那麼長，你要走快些，路上好好吃藥，可別還沒走到崇州就死了。

」

我笑罵，「烏鴉嘴。」

「白意，從此天寬地闊, 再也不見。」

我望著師姐的背影淚流滿面, 天寬地闊，再也不見。

有來生的話, 來生再見吧。

我從駝山走了足足一月，才到崇州。

裴成業的墓好找，路上隨便拉一人來問就知道。

山不高, 可我爬得辛苦，

到他墳前，我徹底疲軟下來, 靠在墓碑上歇了好一會兒。

「你要是知道我這時候還趕著來見你一面，怕是做夢都笑醒了吧。」

「我這輩子應該再也見不到師姐了，路上我在想來生，若有來生，愿你也不要生在官家，你這一生大抵都不知道何為自由自在，多可憐啊……」

「裴成業, 地下冷不冷啊？」

……

我靠在墓碑上昏昏睡去，身子忽地一輕栽倒下去，卻在觸地前被一只手托住了頭。

伴隨著急促的腳步和呼吸, 來的人像是怕極了我有一絲一毫的磕碰。

我不敢抬頭看，生怕夢會醒，直到感覺到那人跪下來將我小心地摟進懷里, 不忘用身上的披風把我也一并包起來。

實在是太熟悉的感覺……

我小聲哭了，「混蛋。」

裴成業把我橫抱起來，往山下走去。

我無力地靠著他，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 「你不是自詡待我最好了嗎，怎麼舍得折騰我, 萬一我在折騰的路上死了怎麼辦？」

「阿意，我脫身出來就滿世界找你, 翻遍了桃源鎮，又一路北上，甚至在萬山關找到了葉紅雨。她告訴我你去了崇州, 我這就一刻不停地趕來了。你莫怪，要在皇上眼皮下做一個局太難。」

「你也不派人給我傳個信, 我真的以為你死了。」

「就只許你假死騙我，不許我假死騙一騙你？」

裴成業苦苦笑了，「不做得像一些怎麼騙得過皇上呢？不過他或許已經猜到了我的計謀, 但那又如何，這世上再無裴成業, 裴恒與裴成業之后, 裴家再無人，他也該睡得著安穩覺了。」

「我有好多話想問你，譬如當年你如何從暗室里逃出來, 去了哪里, 又如何學得一身醫術，和一身武藝？還有清水鎮相遇，真的是偶然嗎？」

「阿意。」裴成業眨著無辜的眼睛，「這些事我們往后慢慢說。」

「那有一件事總可以先告訴我吧？」

「何事？」

我臉一紅, 「為何喜歡我？」

裴成業笑了，「我本無意惹驚鴻，奈何驚鴻入我心。」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