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后咱關起門來過日子,誰能管得了您?孤獨寂寞冷了,就把那熱乎乎的阿蠻塞到被窩里……」
我一手把珠雀的嘴堵住了。
「誰說我要在這府里待一輩子的。薛沼之馬上就要休妻重娶了。」
珠雀小聲說:「奴婢覺得,老爺也許不會寫休書了,要寫,恐怕在春英來之前,就早早寫好,掃您出門了。」
我說:「他不寫也得休。他不休,我那婆婆還能坐得住?定要來和我說,我朝律法,三年無后,是女子失德,理應休棄。」
珠雀嘟噥:「那不是因為您吃藥的緣故,才懷不了嗎?藥一停,指定能行。依奴婢看,干嗎非得拿了休書回娘家啊,您那爹指不定要嫌棄您,還會逼著您再嫁別人,給他沽名釣譽。還不如噶了老爺,然后……」
我又捂住她的嘴——有人來了。
那腳步聲停在門口,卻久久沒了動靜,像是有人猶豫地站在外邊,不敢進來。
珠雀去開門,隔了一會,竟然把人領到了隔簾之前。
青色絹紗卷簾影影綽綽映著一個高大男人的影子。
他跪在地上,顴骨近到挨著那紗簾,灼熱的氣息吹得紗簾一起一伏,卻始終沒有掀開。
「夫人。」
果然是阿蠻。
他仰起頭,隔著簾子,我卻依舊感受到了那筆直而純然的目光。
「夫人……說罰我。我來領罰。」
珠雀帶完人,便腳底抹油般,把門從外面關了。
她這個人,說話粗些,辦事倒細。想必剛才逛園子被薛沼之撞見后,她便長了個心眼,出去守著了。
我掀開簾子,手指尖顫了下。
阿蠻竟然認真至極,真的拿紅繩把自己給捆了送來。
手腕在身前綁住,雙膝跪地,身上還穿著那件潮濕的衣服,被繩子一勒,一些東西更加顯眼起來。
我撇開眼:「不必了,這事都是我那小丫鬟鬧的,你且回去吧,天氣嚴寒,莫要再穿濕衣服了。」
阿蠻低著頭,像座山。他迷茫地抬頭:「您不打我嗎?」
他只會簡單的中原話,磕磕絆絆說了半天,我才明白他的意思。
他說他被騙到中原后,做什麼都是錯的,挨打挨罰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他還說,謝謝我給了他一個好差事,馬廄里雖然又臟又臭,但是馬兒心眼都是好的,比人要好許多倍。
我嘆氣:「阿蠻,不必感謝我。過往都如此,便是對的了嗎?哪有人生來就是奴才,生來就該被別人打,我助你,不過是給你,你該得罷了。」
他看著我,雙眼純黑,像是發亮的點漆。
我終于明白,珠雀為何偏偏找來了他。并不僅僅是因為他是不善言辭的外族人,更是因為,他純凈得不惹塵埃,讓人忍不住剖心置肺。
我輕聲說:「我助你,沒有別的心思,只是因為覺得我們有些相同。你生為異族,我生而為女。生于這個世道的女子,過往常被溺殺販賣,于是今朝,父母能給口飯吃,能隨兄長們旁聽幾次私塾的,便稱作好。為人妻子,過往常被丈夫毆打鄙夷,于是今朝,哪怕伴侶不忠,不打人便能稱作好。」
「薛沼之為人不忠而冷漠無情,只因為探花之身,世襲爵名,便成了外人口中的良配。春英為他生了兩個孩子,使出百般心思,至今卻得不到名分,而我好不容易摸索出條生財的商路,卻只能靠著三年無后的壞名自污,才有可能被他休棄。」
我嘆了口氣,閉住眼睛,「阿蠻,世道艱難,我心有戚戚,雖只有蜉蝣之力,但我能助一人,便助一人。
」
不知道阿蠻聽懂了多少。他只是靜靜看著我,然后將那綁縛的雙手遞在我的面前。
我輕輕替他解開紅繩。
這高大健壯,伸手便能輕易捏死我的俊秀男人,虔誠地向我俯身行禮。
下跪時,他的額頭貼在我繡鞋的玉珠上。
玉珠微顫。
我下意識捏緊手中的紅繩——原來就連繩子,貼過他的身,都會變得滾燙。
「夫人,以后,我們是兩只……蜉蝣了。」
他不會發「蜉蝣」這個音,有點笨拙。
我莫名笑了笑。
阿蠻抬眼看著我,眼角微彎,像是一幅畫卷徐徐展開,先是眼,再是唇,露出笑顏,亮堂得像是小太陽。
西域來的一輪小太陽。
12
當晚,我從睡夢中驚醒。
桌上裝著梅花的瓷瓶竟然摔到了地上,一地白瓷碎片里,梅花被人狠狠踩爛。
我剛想起身,一只冰涼的手卻從背后捏住了我的肩膀,硬生生將我摁回床上。
我猛地伸手推開,喝道:「誰?」
其實,我知道是薛沼之,只不過是假裝詢問,借機推開他罷了。
薛沼之竟然真的一踉蹌倒在我的枕邊,他喝酒了,渾身都是酒氣,手腳軟得不成樣子。
他渾渾噩噩地撐起身子,聲音低沉而陰郁:「爬上你床的,還能有誰?」
我面不改色:「哦,我還以為是鬼呢。」
我與薛沼之成婚三年,他剛入朝時,也應酬大醉過,薛沼之酒量不好,喝完話多腦子笨,聽不懂我的陰陽怪氣,所以他每每喝醉,我說話便分外囂張起來。
薛沼之果然沒搭話,自顧自地念道:「府內梅樹二十五株,只有兩株有近期攀折的痕跡,偏偏都極高,不是你,或你那丫鬟能摘得到了,只有高大男子才能摘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