糧食的價格一漲再漲,平民百姓怨聲載道,卻不敢反抗。
我帶景和上街買宣紙筆墨的時候,看見兩個抱著孩子的婦人站在街尾處,她們餓得精瘦,張著干涸的嘴唇說了些什麼,緊接著伸手把對方的孩子抱過來拿在手上掂了掂。
一個婦人抱著孩子離開,一個卻還立在那里,她身下的影子被殘陽拉成一條細線,生生將巷子劈成兩半。
「額娘,你怎麼哭了?」Уz
景和拽拽我的袖子,我這才驚覺我的眼淚已經流了滿臉。
我將景和塞進轎子里,然后轉身朝那個婦人走去。
我將錢袋子解下來遞給她。
婦人麻木地低頭,死水一樣的眼睛在看見錢袋子的時候猛地蹦出精光,眼淚如洪水般泄了出來。
她哽咽著想說一句謝謝,可嘴巴又張又合,吐出來的只有破碎的音節。
「快去追,還來得及。」
她跪下朝我磕了個頭,然后朝另一個婦人離去的方向狂奔而去。
我看著她消失在巷子的拐角處,一回頭就看見了若軒。
他走過來牽過我的手,將我扶上了轎子。
13
若軒不再讓我出門。
我守著院子里四四方方的天地,終日數著灰蒙蒙的天上掠過幾只小雀。
這些日子里我總會想起額娘和茯苓,還有生死未卜的嬤嬤。
她們如今待在這世上的哪個角落,是否能吃上一口飽飯?
有時候,我也會想起柳映泉,聽說梨園已經關門,他一個賣唱為生的伶人,空生得一副好皮囊,不知在這亂世里又要怎樣活。
慢慢地,我竟也開始信佛。
我求這漫天諸佛保佑,保佑額娘與茯苓,保佑嬤嬤和張夫人,保佑柳映泉和老班主,保佑那兩對可憐的母子,保佑這南京城,保佑這風雨飄搖的中國。
14
若軒是個能人,這亂世里誰都活不好,他卻活得很好。
他的生意越做越大,賺的錢也越來越多,我甚至能看見他搬著一大箱一大箱的金子存進庫房。
也許是商場磨人,他身上的斯文氣慢慢褪盡了,只剩下商人獨有的奸猾凌厲。
我不知道他在做些什麼生意,只知道不再是實業。
有百姓將穢物扔在郭爾本府的朱門上,一串串的罵聲從早上響到晚上,又從晚上響到早上。
我問了若軒,卻只得來他冷冷的眼神。
「明希,這世道勝者為王,我一開始只想求個安穩,現在卻想求個富貴。
「潑天富貴就在眼前,我怎能不心動呢?」
他利欲熏心,眉眼間全是金錢與欲望。
不久之后,他帶回來一個女人。
那女人十五六歲,櫻唇瓊鼻,一雙杏眼水光盈盈,像個熟透了的櫻桃。
我不想招惹她,她卻招惹起了我。
她煙花柳巷長大的,行事做派嬌美風流,最愛惹是生非。
她前一刻還在挑釁我多年無子,下一刻見若軒過來,又倒在地上柔柔弱弱地求我別傷她。
若軒走近扶起她,眉眼冷得像是覆蓋了一層冰霜,看向我時沒有半點溫度。
他沒有責辱我,只是扶著她離開。
那日過后,我們少年夫妻的情誼在那一刻,就算是散盡了。
后來他的生意做去了沿海,便舉家搬遷,他帶走了妾室和兒子,唯獨留下我。
臨行前,他帶我來到燕雀生前住過的院子,與我在夜色里對質。
「明希,燕雀是急火攻心而亡的,她死前只見過你,你到底對她說了什麼?」
我抬頭看他,他依舊戴著金絲框的眼鏡,歲月也沒有在他臉上留下太多痕跡,可他再不是從前的若軒。
我的聲音在這仲夏夜里顯得尤為涼,一句話隔著數年的光陰又一次從我嘴里念出來,一字不差:
「你欠我孩子一條命,我拿你們母子兩條命來償,以后黃泉地獄,我們兩清。」
他聽后垂下頭,像是落進污泥里再無法抬頭的白鶴。
「真的是你。」
燕雀陪他長大,與他有青梅竹馬的情誼。
當年我殺了她,他明明知道的,卻沒有向我發難,原因簡單,當時我失了孩子再無孕育的可能,他對我有愧,加上我與他新婚宴爾,也有那麼一兩分的真情。
可這愧疚和微薄的真情經過十多年的歲月,早就消磨殆盡。
而他心心念念不可再得的燕雀,卻在他心上被他記得越發深刻。
曾經的飯粒子變成了門前月,朱砂痣也變成了蚊子血。
我終究是活得太長,長得讓他厭惡了。
15
我一個人守著空蕩蕩的郭爾本府,一守就是十年。
這十年的時間漫長而凌亂,我身邊的兩個丫頭陸續嫁了人,最后這府里真的只剩下了我一個。
我將空余的院落租出去,來租房的有走街串巷的貨郎,也有進城做活的人力車夫,還有新時代的進步青年。
青年們的夢想遠大,他們明明連飯都吃不飽,屋子里的蠟燭卻徹夜長明,對著一張破爛的中國地圖討論得激烈。
后來,他們的熱情慢慢地熄滅了,最后只剩下靜默。
退房那日,一個女學生來見了我,她漂亮的眼睛里全是灰敗顏色,對我說:「夫人,你也弄張船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