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其中，就有恩婆的孫子。

憤怒像河里的水一樣向我涌來。

我心里滾過八月邊境的颶風，從地上踢起一根斷截的半槍，『呼呼呼』地凌風飛去，穿透了正廝打鎮民的那位小兵的心肺。

為首的兵長頗為惱怒，大吼道:「哪位暴民，想造反不成？還敢當街殺兵，按楚律，罪當腰斬！」

我從地上撿起把散劍，笑道：「是我。大楚的兵，食民賦，用民稅，不思護民，反而踐之辱之，這樣的兵，殺了又當如何。」

風獵獵鼓，十步殺一人，千里不留行。

南岸鎮民緊跟在我的身后。

我們步步緊逼，他們步步后退。

到最后，兵長跪在我面前，眼里流出清淚，捂臉痛道：「我也不想的，我也不想的。打這樣的仗，殺自己的人，可這是圣上的旨意，我又有什麼辦法……」

劍劃過他的臉，直直插入墻中。

我轉頭道：「『沒辦法』這三個字，我聽過太多次了。我是來救人的，不是來殺人的。你還有一條路，堂堂正正站起來的路。」

謝槐安是四個月后能下床的。

那時，南安城已沒多少當兵的了，有很多鎮民沒走，留下來的，就編在我的營隊里，三人一班，全城巡邏。

謝槐安的左手廢了。

干癟癟，空蕩蕩的，我托鐵匠鋪的王師傅打了一副鐵手，給他裝上時，突然沒頭腦來了一句：「我要守南安。」

他道：「真蠢。」

我搖搖頭，說：「沒辦法，誰讓我吃了他們的雞蛋呢？你也吃了，你也得守。不能把這座城，城里兩萬戶人家，交給柔然。」

柔然騎兵是于次月某個正午到達的。

他們在馬上唱著異族的歌謠，一片喜氣洋洋之色。

我的斥候告訴我說，柔然剛接收了前方的門格鎮，把鎮里留守的老人孩童砍成幾截，鐵馬踐踏著飽滿的農地，小麥都碾成粉末。

說完后，斥候抹把眼淚，罵了句『格他娘的』。

別哭泣了，我的兄弟。

他們踏碎的不是我們的麥子，而是大楚國最后的尊嚴，現在，我們就要撐起這根脊梁，把這群該死的天殺的打回草原放羊。

柔然注定要等不到他們的美酒奴隸，等著他們的，只有城堞上喂足馬力的弓箭，成千上百支箭鏃，寒閃閃的，發出爍人的凜光。

萬箭齊發逼退了柔然的第一波騎兵。可很快，就有了第二波、第三波……

將在外君命有所不授，最大的后果就是你沒有增援。

沒有增援，所以陳副將死在無名的巖洞，窩囊死的。沒有增援，所以南安是徹底孤立的荒島，等著我們的，是永不敢寐和晝夜不停的夾攻。

城堞上上下下一批人，恩婆的孫子在一次迎敵里中了十七刀，躺在擔架上，望著我的方向：「我還能做點事……即便這樣，我還是想做點事……」

我摸摸他的頭，語氣堪稱溫和：「先去看郎中。我們會贏。」

這天晚上，是我和謝槐安守夜，奢侈地在堞頭上擺了碗酒，他靜靜地看著我，半晌問：「你恨不恨這個時代？它罪惡、荒唐、殘忍，讓你一個女人被迫穿上戎裝……」

「參軍有句話說錯了。」我打斷。

「什麼？」

我將桌案上的酒一飲而盡：「我不是被迫的。」ӳž

「什麼？」他又問。

我說：「我不是被迫穿上戎裝的。或許一開始是，但現在，絕對不是。」

「做亂世鬼，就別喊冤。我不恨這個時代，你也別恨，和我一起，結束這場亂世吧，謝槐安。

」

城外又有小股柔然騎兵來擾。

我讓謝槐安幫我溫下酒，抽出寒劍，飛身下樓，城下是劈里啪啦，濺血如喉，鸞鈴三響，我提劍而歸，酒已溫好。

我問他：「剛才下城前，你跟我說什麼，我好像沒聽清。」

謝槐安顫顫唇：「剛才我說，讓你小心——」

我笑笑：「你在想什麼，只要我還拿著劍，我怎麼可能會輸？」

3

死亡并不是解脫，活著也不是，下一場戰爭中，幸存者只會嫉妒死去的人。

南安城，第五十六天。

繼打退了不知多少次柔然的攻襲后，城里的糧食終于見底，兩萬人，僅余下四千人。

城中老人自發組成了絕食小隊，有個滿面佝僂的老婆婆，拉著我的手，用含混的方言嗚咽道：「老而不死是為賊，我不吃……省下來給你們……朱將軍，別棄了南安，讓我這老婆子，死后也能埋在這兒好不好？」

她將頭叩在地上：「朝廷不管我們，當兵的要攆我們，只有你……南安城里所有人，活著的死了的，都要謝謝你嘍……」

我捂住嘴，是無聲的啜泣。

恩婆的孫子也死了。

他中了太多刀，發起連綿不絕的高熱，死之前，他拒絕一切草藥和糧食。

我去看他的尸體，草墊上都浸滿了紅到發黑的血。他死的很難看，臉瘦削下去，眼睛瞪得要跳出眶外。哪里像個十四歲的半大孩子呢？

我將草席蓋上，想找個沒人的地方，腿卻一軟，多虧了謝槐安將我及時攬住，我就這樣癱在他懷里。

他一下一下地拍我的肩膀：「你很厲害了，一群沒受過任何操練的農民，你能帶著他們堅守這麼多天，真的很厲害……」

我抬起頭，像一副只剩骨頭的靈魂，唯有眼睛是雪亮的：「我要帶他們活下去。我有法子活下去，謝槐安，你會跟我去刺殺柔然可汗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