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女扮男裝、代弟從軍的第二個年頭，被調戍邊疆，充役南安。

正逢柔然騎兵來襲。

我被編在陳副將的隊里出城追伏，供應的糧草卻遲遲不至。

沒有援軍，沒有援軍呵。

有的只是一道輕飄飄的旨意：

「圣上有命，要與柔然和談，割邊境十三城，棄了南安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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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以后，我率領反兵直逼京都，還是會想起阿爹抱著我交代后事的那個漆黑晚夜。

我家很窮。

雖生在江南富庶地，家里八畝桑田，祖母阿娘是遠近聞名的緙絲女工，卻依舊很窮。

那時節，每月初一十五都要交稅。

算賦丁役田租，壓得阿爹直不起腰；精米絲繡桑錦，皆要供給朝中的大人。

我十四歲那年，縣上說要重檢戶口，再劃桑田。

阿爹為多分兩畝地，就虛報了幼弟的年齡。村里很多人都這樣干。

可沒想到，正逢戰事吃緊，朝廷征了兵，幼弟的名字赫然在列。

他才九歲。

莫說騎馬上陣，就連甲胄都撐不起來。小手去扛槍，吭哧吭哧，兩條細蘿卜腿左右一絆就摔了個狗吃屎，半天爬不起來。

娘急紅了眼，爹在炕頭吧嗒吧嗒地抽旱煙，祖母更是險些哭暈過去。

南風烈烈，飄風發發；拊我畜我，長我育我；哀哀父母，生我劬勞。

我跪在地上，說，我去。

就此斷紅妝，隔釵環，起戎馬，從朱小玉變成朱小元。

轉眼，已過去兩年。

我被編在陳副將的隊伍里，跟他走遍大半楚界，來到小城南安，浴血追襲柔然。

陳副將是個錚錚鐵骨的漢子，刮骨療毒面不改色的狠人。

我曾親眼見過他中了三十二箭還揮舞砍刀，追殺窮寇的模樣——

發批于面，血濺于身，如地獄歸來的厲鬼，直嚇得賊人哇哇亂叫。

用他的話來說，就是：「格他娘的，老子只要還有口氣，就能爬起來殺敵。」

可如今，鐵骨變成碎肉，熱血早已流干。

他的尸首，就壓在我身上。

我奮力將其推開，一股粘膩的腥臭味和我面對面，令我險些干嘔出來。我踉蹌著跪在同袍的尸堆里，五臟六腑都移了位，一動就疼。

記憶的起點停滯在陳副將看到那份圣旨后，所發出的絕望嘶笑。

彼時，他已中了很多刀，和柔然正面廝殺，被敵方將領砍斷一腕手臂，露出嶙峋猙獰的切口，兩個小兵誓死將他背來了這里。

風蝕的蒼巖后，是潰敗如犬的我們，是喪家無歸處的我們……

其實明明快贏了，明明可以贏的。

我們已深入柔然大汗帳內，只要援兵一到，贏的，本該是我們，是漢人，是大楚！

我翻遍包裹要為副將找藥止血，他就躺在巖洞后，哈哈大笑，邊笑邊哭，眼里都流出血，哪里都流出血：

「我是個將軍，我可以為了自己身后的城池犧牲一切……可陛下為什麼要和談，為什麼要和談啊……」

「我們那位好陛下，不是一向如此嗎？」

潑冷水的是參軍謝槐安，營中的金翅凰。

他面黥罪字，嘴毒心辣，武藝談吐都屬非凡，連陳副將對他也都小心翼翼。

營中人人都怕他。

曾有新兵蛋子當面嘲他臉上的刺字，第二天就被他倒灌著吃下馬糞。

可他也是營中唯一知道我女兒身的人。

去歲夏天，流火灼灼，好像后羿就從沒射過九個太陽一樣。

我們每天要操練五十圈的野跑，還要舉槍刺靶，射箭練垛。一日下來，單個人都能拎出來接兩桶的汗。

這日夜半，我照舊摸到村郊野河，腐草點螢，痛痛快快洗澡時，卻遇見了鄰隊的三兩小兵，向我游來：「元子，來，一起玩啊！」

我裹著夏衣，要往岸上退去。卻被水草纏了腳，一時站也不是躲也不是，眼睜睜的，看他越游越近，越游越近……

心里澆起兩層白毛汗。

就在這時，一瓢酒葫直直地砸下來，那人『哎呦』一聲，大罵道：「誰，誰砸老子？」

一道冷冷的聲音響起：「我。」

我抬頭去看，螢光惑惑里，謝槐安就枕在河岸的櫸樹上，借月看書，白的臉，黑的發，烏睫纖長，眉目薄冰。

水里的小兵怒了：「謝槐安，你這是干嘛，找茬嗎？」

「是又如何。」謝槐安說，「你們吵到我看書了，還不快滾？」

小兵氣得臉紅脖子粗，爬上來就要和他拼命，卻被兩個同澤拖走，邊走還邊說：「你不要命了，演武場里誰打得過他，走走走，我們去隔村，那也有條河……」

事后，我問他，為什麼要幫我。

謝槐安睜開眼，結冰的眸面里竟涌出一絲柔和，像二月潺潺的溪河。γʐ

他說：「你很像我娘……」

娘？

我一個趔趄，差點又栽進河里。

……

周圍都是血。

大片的血，鮮紅的血，我摸索著站起來，又被同袍的尸體絆倒。

肚中饑腸碌碌，我邊爬邊行，忍著鉆進鼻孔、鉆進肺腑里令人麻木又惡心的腥味，一具一具的翻開尸體，要去找謝槐安。

柔然的騎兵追到時，巖洞里只剩一支親衛軍，滿打滿算，四十個人，不夠人家一鍋燉的。

百戰百勝的陳副將剛撐起身子，一枚箭鏃就凌風而來，從他的前腦門鉆開了花。

劈——里——啪——啦。

不斷有人倒下，是我們的人，且只有我們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