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鶴重眼睫輕顫幾許,緩緩睜開了眼。
他看著我來不及收回的手,怔了怔,旋即眉梢含笑,竟是微微低頭,將眉心湊近了我的指尖,碰了上去。
我愣愣地感受著指尖傳來的溫熱,面上平靜如水,可心下早就卷起了驚濤駭浪。
我坐起身,雙手撐在他的身側,湊近了,第一次大膽地瞧著這張臉。
看著我靠近,蕭鶴重眸光閃爍,輕笑道:「侯爺怎麼好似沒見過我一般。」
我點了點頭:「以前確實沒仔細瞧過。」
蕭鶴重撐在矮榻上,放低身子,換了個能讓我瞧著舒服的姿勢,微微挑眉,疑惑道:「為何?」
我看著他,認真道:「怕你踹我臉……」
「侯爺,到宮門口了,再不進去,旁人該說您對陛下不敬了。」門口小廝出聲提醒道。
我從蕭鶴重身上下來,道:「你在車里等我,我一會就回來。」
蕭鶴重保持著那個姿勢沒動,眼中笑意繾綣,輕輕點頭,應下了。
從老皇帝那里拿了東西,我也沒顧得上跟他扯皮,大步往宮門走去。
半路上,遇見了宋丞相的女兒,宋柳。
我目不斜視地從她身邊走過,香風靠近,她腳下不穩,摔進了我懷里。
我下意識接住她,腦海里猛地出現蕭鶴重眉眼含笑的臉,我驚得直接把宋柳丟在了地上。
宋柳摔在地上,泫然欲泣:
「溫小侯爺怎的如此狠心?」
看見她臉上的淚珠,我一個頭兩個大。
想著蕭鶴重還在等我,我直接繞過她,開始說胡話:
「我瞎了,看不見,姑娘要碰瓷,換個眼神利索的吧。」
說到最后,我直接跑了起來。
等到了馬車上,我大口大口喘著氣。
蕭鶴重給我順著背,怪異道:「這麼急作甚?有狼攆你不成?」
我點點頭,又搖搖頭。
宋柳不是狼,她可比狼可怕多了。
我將手里的東西遞給他:
「誥命,老皇帝剛寫的,上面的印泥還熱乎著呢。」
蕭鶴重眼中暈開驚詫,他本以為,我說給他求個誥命,只是隨口說說的。
「一品誥命,就算日后我戰死邊疆,這個名頭也能保你后半輩子平安無虞。」
蕭鶴重握著圣旨的手倏忽收緊,面色僵了一瞬:
「侯爺莫要再說這種話。」
我見慣了生死,這東西在戰場上不過是瞬息之間的事,這對我來說,是一件再平常不過的事。
我坐直身子,覺得有些事該告訴他:「韃靼不滅,大燕邊陲就永無寧日,再過一個月,我便要領兵回邊疆了。」
這次回來本就是為了婚事,如今萬事既定,我也該去守我的北關了。
車輪滾動,在青石板上壓出一串悶響。
蕭鶴重耳邊墜著的紅色瑪瑙,一晃一晃地,折射著細碎的微光。
他眉眼疏和,溫聲道:「我隨侯爺一起去。」
我思忖著,若是把蕭鶴重一個人留在京城,蕭家難保不會明里暗里發難他,何況他的身份若是被人發現,有多少個腦袋都不夠砍的。
去了北關,苦是苦了點,但在我的地盤上,好歹能活命,沒人會給他氣受。
「成,你跟我一塊去吧,把你放在眼皮子底下,我也能安心些。」
——
4
回了家,天色將暗,不用我爹說,我拎著衣擺就去了祠堂。
正中間放的蒲團,被我經年累月地跪,已經跪出了兩個凹陷。
我看著案臺上那些陪我度過童年的牌位,給他們上了三炷香。
小時候第一次跪祠堂,是因為我把墨汁倒進了茶壺里,讓我老爹的牙黑了三天。
那時我還小,很害怕,總怕鬧鬼。
后來跪多了,我便也不怕了。
我知道了,只有保衛家國戰死沙場的人,才有資格擺上這個案臺,一屋子的忠魂。
他們又怎會害我?
他們會保佑我,每次出征都能平安回來。
一陣清冽竹香飄過,我身旁的蒲團上跪了一個修長的身影。
蕭鶴重撤去了環釵,穿了一身素衣。
他點了三炷香,跟著我一起,端端正正地磕了三個頭。
我望著那些牌位,輕聲道:「從我太祖父起,溫家就世代守護燕國皇室。」
我側頭看著蕭鶴重清俊的側臉:「你知道我最大的愿望是什麼嗎?」
蕭鶴重轉頭看來,安靜如水,等著我說下去。
「我想為大燕守一輩子邊疆,我想在我有生之年,能讓邊疆百姓不再受戰亂之苦。」
清風穿堂,吹動神幡,滿屋寂靜,卻又滿堂嘩然。
我看著香爐里的裊裊白煙:
「如果我能收復韃靼,那便是天下一統,后世安穩,百代無爭。」
我聲音微微顫抖:「那也就不會再有溫家人,死在戰場上了。」
案臺上若一定要再多一塊牌位,那便刻我的名字吧。
「照輕。」
這是蕭鶴重第一次喚我的名字,心上像是被什麼東西刺了一下,酸酸脹脹的。
「會有那麼一天的,一定會有的,我們都會活著看到那一天的。」
他嗓音輕輕柔柔,卻是那麼篤定。
我怔愣地看著他,喃喃道:「我總覺得,你……不一樣了。」
蕭鶴重柔笑道:「有何不一樣了?」
我把肚子里為數不多的墨水翻了個遍,也沒找出什麼適合的詞。
我一番苦想,找了個貼切的形容:
「就感覺,你以后都不會再踹我的臉了。」
蕭鶴重輕笑一聲:「哪里舍得再傷你分毫?」